東西問·人物丨中西文化大家何兆武,如何做“能思想的葦草”?
中新社北京6月12日電 題:中西文化大家何兆武,如何做“能思想的葦草”?
《中國新聞周刊》記者 宋春丹
2021年5月27日下午四點,何兆武病危。救護車來接時,連血壓都測不出。晚上九點多,他的血壓和體溫奇跡般地上升,卻只是短暫的回光返照。第二天,他安詳去世。
何兆武是中國著名歷史學家、思想文化史學家、翻譯家。他1921年9月生于北京,畢業(yè)于西南聯(lián)大,1956年至1986年任中國社科院歷史研究所助理研究員、研究員。1986年后任教清華大學思想文化研究所。他長期從事歷史理論、歷史哲學及思想史的研究及西方經(jīng)典著作的翻譯工作。所著《中國思想發(fā)展史》中英文版成為中國多所大學的教科書,也為中國走向世界作出了貢獻。他翻譯的《思想錄》《社會契約論》《西方哲學史》《法國革命論》等,成為影響數(shù)代中國人的經(jīng)典。
20世紀60、70年代,山東大學教授孟祥才在中國科學院哲學社會科學部(今社科院前身)歷史所中國思想史研究室與何兆武共事多年,他告訴記者,在那個非常年月,每當室里開會,何兆武一般是最后一個發(fā)言,發(fā)言總是三句話,被有人概括為“何三點”。無論何時,他始終保持低調(diào),說話慢條斯理,闡述觀點心平氣和,不整人,盡量不說假話,也不跟潮流對著干,人品在圈子里有口皆碑。
諸青是個筆名
1952年,何兆武調(diào)入位于西安的西北大學,在師范學院歷史系當講師。但當?shù)夭幌癖本?,找不到什么書,他苦于不能好好看書?/p>
1956年,中央提出“向科學進軍”,制定了規(guī)模宏大的“12年科技規(guī)劃”。何兆武調(diào)進中科院,在哲學社會科學部第二歷史研究所擔任助理研究員。
副所長侯外廬兼任中國思想研究室主任,一直想把自己主編的《中國思想通史》后兩卷編完(新中國成立前出版了一至三卷)。1957年夏重啟此項工作時,他從西北大學借調(diào)了張豈之,又接連選調(diào)所里的李學勤、楊超、林英和何兆武到中國思想史研究室工作。該書出版時的署名之一“諸青”,就是這五位青年學者的集體筆名。
張豈之、李學勤、楊超、林英被稱為侯外廬手下“四大金剛”,無論在業(yè)務(wù)合作還是情感上都與侯外廬更親密。何兆武則相對獨立,經(jīng)??吹剿粋€人在翻閱外文書。
侯外廬凡事一定要從馬克思原典里找根據(jù),遇到一個重要概念,不弄清確切含義絕不罷休。何兆武的工作之一,便是幫侯外廬查德文原典。
工作之余,何兆武就讀書和翻譯,因為只有做翻譯不會犯錯:“話都是別人說的,我只負責翻譯?!?958年,他翻譯的盧梭《民約論》出版。1962年,這部書經(jīng)修訂后改名為《社會契約論》出版。這兩部譯作成為當時青年中流行的讀物,至今在多種中譯本中仍是銷量最大、注釋最詳、流傳最廣的。
孟祥才說,何兆武的外語水平在歷史所是絕對的第一,譯作盧梭《民約論》等達到了“信、雅、達”的水平。他的國文功底也相當好,孟祥才寫《梁啟超傳》時向他請教了很多問題,他基本都能圓滿回答。
張豈之告訴記者,何兆武翻譯作品可以說達到了“爐火純青”?!罢f他是一位中西文化都有深厚學養(yǎng)、在西方文化特別是哲學方面有很大貢獻的學術(shù)大家,這是合適的?!?/p>
張豈之記得,侯外廬曾說:“兆武同志有其‘大’?!泵看魏钔鈴]來研究室找大家談話,都要加一句“請兆武一起來”。侯外廬告訴張豈之,何兆武在公眾場合不大發(fā)表意見,不等于他對事理不清,而是表明他不輕易表述意見。他是有學問的人,大家應(yīng)當尊重他,向他學習。
真理,只有一個
“文革”開始后,何兆武沒有參加任何群眾組織。形勢太混亂,他就躲在家里當“逍遙派”,狂讀康德。
20世紀40年代在西南聯(lián)大求學時,何兆武讀的康德的入門書,是《純粹理性批判》(即“第一批判”)的英譯本。本以為“康德的書連王國維都讀不懂,我怕是沒有希望讀懂了”,沒想到不僅讀懂了,還讀出“會心之樂”。
康德說,當每個人都根據(jù)自己的心意追求著彼此沖突的各自目標,就是在不自覺地朝著共同目標前進,這是一種“理性的狡猾”。大自然絕不做徒勞無功的事,一旦把理性和自由給予了人類,這就夠了,從此就不再去插手干預,而是讓人類自己去創(chuàng)造自己的一切——這就是歷史。
何兆武讀后,產(chǎn)生了柳暗花明、豁然開朗的天啟之感。他想起了歌德的名言:“每個人都可以有自己的真理,然而真理卻仍然只有一個?!彼_始偷偷翻譯,只是為了逃于空虛、苦中作樂,并沒想過出版。
尼克松訪華后的1972年夏,何兆武注意到《參考消息》上的一條外電,說新華書店里又擺出了康德的《純粹理性批判》和盧梭的《社會契約論》。《社會契約論》正是他翻譯的。他敏感地捕捉到氣候的變化,遂把私下翻譯的康德“歷史理性批判”八篇論文重新加以校譯整理,送交出版社,出版社改名為《歷史理性批判文集》。沒想到的是,這本書直到1990年才問世。
何兆武說,大家都說康德晦澀難懂,但如果先讀奠定美學基礎(chǔ)的“第三批判”(《批判力批判》)以及“第四批判”,就能看到一個更有趣的康德。
他說,康德的批判哲學就像一部“哲學的神曲”,“第一批判”帶你游現(xiàn)象世界,“第二批判”帶你游本體世界,“第三批判”則將你帶上九重天。
能思想的葦草
1979年,何兆武直接由助理研究員提升為研究員。1983年,他又赴美國紐約,擔任哥倫比亞大學魯斯基金訪問教授。
陳啟能1959年進入世界歷史所,他告訴記者,何兆武一心做學問,但是不死磕學問,一天到晚聽音樂。聊天時,他很少談自己,但問他什么也不回避。他喜歡歷史,但不是死板的歷史,更喜歡歷史理論和歷史思想。1996年,兩人合編了《當代西方史學理論》。
1985年,社科院開始籌辦《史學理論》雜志。第一屆編委于沛說,當時請了代表國外史學理論研究最高水平的兩位專家張芝聯(lián)和何兆武當編委。何兆武學問很好,卻很謙虛,總向別人征求意見,從不講定性的、武斷的話。
于沛說,何兆武給《史學理論》寫了很多文章,他能結(jié)合80年代中國史學的現(xiàn)實,從中國學科建設(shè)的角度來寫。學界長期爭論中國封建社會為什么延續(xù)那么久,何兆武說這是個“偽問題”,是以歐洲為視角提出來的,既然要“摒棄歐洲中心論”,就要承認這是中國的特點。何兆武大笑說:“青年先鋒怎么還不如我這個老頭?”
20世紀80年代后清華大學恢復文科,1986年成立了思想文化研究所。中國哲學史方面的專家聘請了張岱年,西方思想史方面的專家聘請了何兆武。
所長羊滌生去社科院請何兆武時,何兆武因為房子拆遷住在地震棚里。他說:“誰給我解決住房,我就去那里?!本瓦@樣,他從社科院歷史所調(diào)到了清華大學思想文化研究所。
何兆武一直住在清華大學西南樓一套60多平方米的小三室里。清華大學曾請他搬到荷清苑小區(qū)一套一百幾十平方米的新房,但他沒搬,房子也沒要,仍住原處。
早年間,清華園里常能看到他蹬著銹跡斑斑、嘎嘎作響的自行車絕塵而去的身影。漸漸地,他只能拄杖而行了。
2001年,何兆武80歲。清華大學想為他辦祝壽會,他堅決謝絕,祝壽會遂改為“何兆武史學理論研討會”,但開會時他鎖上家門跑了。
90歲時,大家以他的一位好友學者去世一周年為由召開了一次會議,默契地絕口不提生日,花籃、條幅也不出現(xiàn)任何相關(guān)字眼。
孟祥才說,改革開放后形勢和環(huán)境完全變了,何兆武迎來個人學術(shù)發(fā)展的黃金期,諸多論著和譯作使他取得了與其真實水平相匹配的學術(shù)地位,但他反而更低調(diào)了。
何兆武卻說,其實自己并沒有寫過什么正經(jīng)的書,他的書大都是短文的合集。他戲稱,現(xiàn)在貨幣貶值,大師也貶值了,動不動就是什么大師。
2006年,他的口述史《上學記》出版,反響強烈,其中對馮友蘭的“微詞”等一些比較尖銳的內(nèi)容也招致一些質(zhì)問,但他沒有出面做任何辯解。孟祥才覺得這符合他的處事原則:不分辯,任憑別人去說。
但不說,不等于不思考。
何兆武愛引用17世紀法國哲學家帕斯卡《思想錄》中的一段名言。這本書是他在“文革”初期翻譯的,改革開放后出版。他的一部文集,就叫《葦草集》。
帕斯卡的這段話說,人只不過是一根葦草,是自然界最脆弱的東西,但他是一根能思想的葦草,占有多少土地都是沒用的,由于空間,宇宙囊括、吞并了人,但是由于思想,“我卻囊括了宇宙”。(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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