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崗多年,李鴻玉在工地看門,給醫(yī)院、火車站守倉庫,幫美容美發(fā)店守攤,有時“一天就賺一塊錢”。
后來,夫妻倆在胡同里炸油條、賣餅干、賣水果?沙幸婚_,生意就黃。賣油條時,李鴻玉從不讓倆閨女靠近油鍋,“這活兒沒志氣!”
因為他們是“討厭的人”,低保一直拖著辦不下來。李鴻玉又去找北京市民政局,人家說,你們家符合條件啊,2002年總算給辦下來。如今,一家3個低保拿1120元,生活這才算有了著落。
雖說是老北京,可他們家找不出個幫忙的親戚。李雪兩個舅舅都是大學生,都在好單位,一個甚至在部委。可大家從不來往,大街上遇到了,順墻根兒躲,連舅舅有沒有孩子他們都不知道!鞍,勢利眼唄!生怕粘上咱!”李鴻玉說。
“是不是當天交5000塊罰款,當天就給辦戶口?”我打斷他一團毛線一樣長的家常話。
“應該是!”他說。
“那這15年,你四處告狀,折騰的精力、殘疾車的油錢也該夠5000了吧?”我有些不理解。
他嘀咕:“沒算過。”
“就算是他們錯,可你拿5000塊賭孩子9年的教育,不也賭得太大了嗎?”我有些生氣。
他漲紅了臉:“我們總覺得戶口馬上就能辦下來,馬上,快了,可他們一拖就是15年!
“假如明天有人送你5000塊,你拿這個錢辦戶口嗎?”我努力讓自己的語氣緩和下來。
“不!”他回答得很干脆,“交了這5000,我們就認了錯。孩子沒有享受義務教育的責任,得讓他們負!錯的是他們,不是我!”
“他們怎么負?”我小心地問。
“賠款!補償李雪的教育費!彼钗艘豢跓,自己卷的,10元一斤買來的葉子。
“賠多少?”
“60萬!”
“戶口和賠償,哪個排前頭?”
“戶口!”
“你后悔嗎?哭過嗎?如果時間能倒流,你愿意先借5000塊錢讓孩子上學,再跟他們理論嗎?”我知道戳到了他的痛處。
他的臉越來越陰沉,跟屋外的天一樣,身子在椅子上煩躁地扭了幾下。“沒想過。如果真的重來,我可能會選擇借錢讓孩子上學?晌夷菚r真的沒錢!”
他說,自己就哭過一回。一年冬天,好端端地吃飯,端著酒杯,倆孩子在眼前晃來晃去,不知怎么的,情緒就上來了,一聳一聳地哭。
我知道我該告辭了。臨走他問我,你們記者,跟作協(xié)有什么關聯(lián)嗎?“作協(xié)一副主席,是我哥們兒!”沒等我回答,他接著說。
進了普查,沒進戶籍
后來,我又上他們家去過幾次?吹轿?guī)Я恕朵撹F是怎樣煉成的》,李雪很高興。他們也漸漸不拿我當“上面來的人”了,李雪甚至不背著我,從廚房一會兒叼一口吃的。
偶爾,她會纏著我問作業(yè),問等邊三角形幾個軸,等邊三角形是不是等腰三角形。她還給我看她學到的最長的一個英文單詞:nationality(國籍)。她的書和作業(yè)本上都寫著自己的名字,可學校、班級這兩欄空著。她的數(shù)學作業(yè)本,有紅筆打的100分、75分。我問誰改的,她說“自個兒”。
她的知識結(jié)構很混亂。她沒有地理、歷史、物理的概念,第一次在書店看到地球儀,以為是裝飾品。我問她,知道清朝嗎?她反問我,清朝是誰?她姐在一邊提醒,就是電視里那個紀曉嵐!不給你講過嗎,詞典最后頭有年代表。
我問她空氣里有什么,她說不知道,“十萬個為什么,看了都忘!”
中途,我也采訪了兩個專家。畢竟涉及計劃生育的法規(guī),不是那么簡單就能搞清楚的。李家打官司的依據(jù)是《戶口登記條例》和1988年出臺的《公安部、國家計劃生育委員會關于加強出生登記工作的通知》(以下簡稱“1988年通知”)。通知稱,任何地方都不得自立限制超計劃生育的嬰兒落戶的法規(guī)。
這份“1988年通知”里專門介紹了為什么要出臺該通知:“有些地方違反國家戶口管理規(guī)定,搞‘土政策’,不給超計劃生育的嬰兒申報戶口。據(jù)統(tǒng)計,每年超計劃生育的嬰兒未落常住戶口的約有100萬人左右。有些地方為降低出生率,無視戶口管理規(guī)定,弄虛作假,對新生兒不做出生登記,而作為遷入人口進行登記,這是近幾年每年末全國人口統(tǒng)計中總?cè)丝谠鲩L數(shù)比人口自然增長數(shù)多約200萬人左右的主要原因之一!
北京大學人口研究所的陸杰華教授是《中共中央、國務院關于加強人口與計劃生育工作、穩(wěn)定低生育水平的決定》、《中國21世紀人口與發(fā)展》白皮書等重要文獻的起草人之一。他很熟悉國家的相關法規(guī),但沒聽說過“1988年通知”。他甚至直言,這個通知“根本不是法律”。
我又去請教知名人口學者何亞福,他也說是第一次聽說這個“1988年通知”。
事后,我打電話告訴李鴻玉“1988年通知”可能沒有法律效力。電話那頭,他連“喔”三聲,長長一聲嘆息,沒再說什么。
何亞福很同情李雪的遭遇,他的信箱常常塞滿全國各地超生“黑戶”遭遇種種不公的來信,可他也知道,“認死理,只能自己吃虧”。
他說,沒有任何一部法規(guī)或條例規(guī)定,居民給新生兒上戶口,必須要計生部門出具的生育指標證明,或者計劃外生育處罰完結(jié)證明及計劃外生育指標證明。但在實際工作中,沒有計生部門的證明,你絕對不可能給孩子上戶口。這是公安部門配合計生部門工作的一項措施,屬于內(nèi)部規(guī)定,也就是不成文法。
“孩子有什么錯?不能因為上一代的行為株連到無辜的下一代!”這位老者用廣東普通話大聲說道,“不能用基本國策這個大帽子,蓋住很多應該解決的問題!
目前,全國只有福建省在今年5月出臺政策,明確“不得把交納社會撫養(yǎng)費作為戶口登記前置條件”,并據(jù)此解決全省歷年出生人口未落戶問題。
何亞福不斷強調(diào)這是“中國首次”。他也不知道,這個口子能撕開到什么程度。
其實民間早有聲音。2005年,國家人口計劃生育科學技術研究所教授、全國政協(xié)委員李偉雄在兩會上建議,應該“無條件”地讓“黑戶”上戶口。
陸杰華和何亞福都向我提到,像李雪這種情況,應該在2000年能趕上人口普查大赦。我很驚訝。查看那年新聞,“大赦”二字堂皇地出現(xiàn)在報紙標題上,像《全國第五次人口普查爆驚喜消息國家將大赦“黑孩子”》。
可為什么李雪沒被“大赦”?2000年,她正好7歲,如果能順利辦下戶口,就能正常上學,哪兒還有后面這么多事兒。
李彬聽我說起“大赦”,驚訝得嘴巴張得老大,眉毛擰在一塊!鞍!有這樣的事?”
李鴻玉說,他記得那次普查,一個女普查員拿著幾張表到家里讓填。他們說了李雪的事,她也登記上了李雪。再問戶口的事,她淡淡地說,“我只是個普查員,辦戶口,找派出所去”,很忙碌的樣子,推門就走了。
專家還告訴我,這次普查中,北京市規(guī)定,對于無法一次交清的特殊困難戶,可以先交一半的超生社會撫育費,并做出后續(xù)分期分批交納計劃,超生戶持由計生委提供的證明和手續(xù)到所在地派出所辦理落戶。
李鴻玉很驚訝,他說,這么多年告狀,計生部門、公安部門、街道很多人都知道李雪的事,可從來沒有一個人跟他說有這樣的政策。
李雪就這樣與戶口失之交臂。盡管這個國家的第五次人口普查中,她是12億9533萬分之一。
有期?無期?
姐姐李彬的命運,跟著妹妹的戶口問題在好幾次人生關口拐了彎。這個外表柔弱、眉清目秀的姑娘,身上有股倔勁兒。
23歲本該是談情說愛的花樣年華,可她告訴我,沒男朋友,也沒想過這事,甚至一看到電視里接吻、床上戲就換臺。她說自己“心態(tài)有問題”。
她的房間的確沒什么“女人味”,看不到鏡子、化妝品、高跟鞋。她說,除了大寶,沒用過別的化妝品,沒用過口紅,也沒穿過一次高跟鞋,10歲以后再沒穿過裙子,“我爸不讓”。
她在離家很近的一家房產(chǎn)中介公司干活,每月賺500元。最新面試上了麥當勞,可李鴻玉不太想讓她去,一是夜班,不放心,二是打兩份工太辛苦。可她自己很想去,因為可以認識更多的人,有另外一片天地。最后李鴻玉妥協(xié)了,“我總不能在籠子里再養(yǎng)一個女兒吧”。
中考那年,李彬考上了朝陽區(qū)一所中專,她選了導游專業(yè)。“學導游可以到處走,離開這個家,家里太悶!”可一年4800元的學費,她終究沒有去成。全班50多個同學都上學去了,只有她落在家里。開學那天,她躲在被子里大哭了一場,“家里誰都不知道”。
她已經(jīng)逐漸成了家里的“主心骨”。屋子漏雨,她上屋頂鋪油氈。院里的棗子熟了,她上樹打棗。沒煤氣了,她拉著煤氣罐去加氣。她成了李雪的老師,已經(jīng)教到小學六年級了。自己不懂的,就攢著問題,等周末問鄰居家初三的孩子。那孩子也不懂的,就走三條胡同,去找一個大學生問。
她成了李雪的代理人,并開始自學法律,大專自考已經(jīng)過了5門。
她在原告席上坐了近10次。官司一次次失敗,判決書說,他們的請求“沒有法律依據(jù)”。李鴻玉心里憋屈,一出法庭門就吼她:“好好查去,找到法律依據(jù)!誰讓你不好好讀書!”
李彬委屈得躲在房里哭,賭氣不吃飯。第二天,她又搶著做這做那,跟沒事人一樣!澳阒,我爸那倔脾氣,誰也指不上他主動道歉!彼卣f。
她的電腦桌面是漫畫“網(wǎng)球王子”,她也有QQ,可只加了兩三個好友,很少說話。嚴格地說,她沒有好友。同學們聚在一塊兒不是說工作,就是說男朋友,她插不上話,漸漸就生疏了。
她的生活圈變得越來越小,偶爾走出胡同,就是去圖書館借書、上街買書。
姐妹倆最高興的時光,是坐986路公交去首都圖書館頂層自習室自習。自習室不用卡,花兩塊錢,坐一天。那里陽光充沛,暖氣很足,李雪坐在寬大的椅子上,很滿足。她出來就嘮叨,她的“同桌”怎么的怎么的。
姐妹倆也去北京最繁華的西單、王府井,可沒有逛過一次商場,去得最多的是書店。每次去西單圖書大廈,李雪就會直奔一層書架上的《心靈雞湯》,蹲著看。她們從沒打算買,“太貴”。
家里最貴的書是第五版《現(xiàn)代漢語詞典》,那是2006年,他們?nèi)ケ本┦械诙屑壢嗣穹ㄔ,一個老同志一看見李雪,就說:“我都快退休了,你們的事還沒完呢,又來啦!”他打開抽屜,拿出剛發(fā)的詞典給李雪,“小孩子還是要多讀書的!”李雪說,這是她見過的最好的“大蓋帽”。
一次,我讓李雪帶我去她每天要去的菜場和經(jīng)過的學校。天很冷,姐妹倆穿上了過冬唯一的羽絨服。出了窄胡同,路漸漸寬了,李雪主動挽起我的胳膊,我又挽上李彬的胳膊。
在小學牌子前面,我讓李雪照張相,她沒笑。照完我問她難受嗎,她說,麻木了。
走在人群里,我問李雪,你覺得自己跟別人一樣嗎?她說,不一樣,卻又說不清不一樣在哪兒。
走過一家小蛋糕店,我問姐妹倆怎么過生日。李彬說,她們從沒過過生日,就算自己記得,也從不跟大人說。
“說過生日快樂嗎?”我問。
李彬苦笑:“我說過,李雪沒說過。你知道的,她永遠說不出這樣的話。”
最后一次見到他們,是11月18日,那天北京零下4度。崇文區(qū)法院開庭審理李雪狀告崇文區(qū)公安分局的案子。
李雪在原告席上不停地揩鼻涕,她感冒一周了。
法庭沒有當日宣判,在寒風中,我們擠作一團地回他們家。中午,李彬?qū)iT去湖北餐廳為我這個“湖北佬”買回一桌子好菜。白秀玲不舍得夾菜,悶頭扒拉著白飯。李鴻玉喝著紅星二鍋頭,話格外地多起來。
李雪吃著蓮藕燉排骨說,“媽,這菜里有線!”我們笑了,這是她第一次吃燉藕,顯然,她的課本里沒有“藕斷絲連”這個詞。
虎子懶懶地把下巴擱在李雪的大腿上趴著。爐子上坐著水壺,哧哧地燒著開水,冒著白煙;疖囻傔^,屋子微微震動。
李雪突然冒出一句:“以后,我會坐火車,去北戴河看大海!” (從玉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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