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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西問|文明根性特別策劃(三)之六:王仁湘:如何從符號看信仰和中華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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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西問|文明根性特別策劃(三)之六:王仁湘:如何從符號看信仰和中華文明?

2022年02月26日 16:41 來源:中國新聞網參與互動參與互動

  (東西問)文明根性特別策劃(三) 之六:王仁湘:如何從符號看信仰和中華文明?

  中新社北京2月26日電 題:如何從符號看信仰和中華文明?

  ——專訪考古學家、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研究員王仁湘

  作者 文龍杰 徐皇冠


  符號對文明的意義不可小覷,文明的諸多重要特質體現(xiàn)或蘊藏在史前符號中。正如美國學者杜威(John Dewey)在《哲學的改造》中所言:“人由于保存了他以往的經驗而與低等動物相區(qū)別……因此,人不像野生動物那樣,生活在一個單純的實在事物的世界中,而是生活在一個象征與符號的世界之中?!?/p>

  表達著“追求光明、團結奮進、和諧包容”精神寓意的“四鳥繞日”金箔圖案在十七年前被定為“中國文化遺產標志”。諸如此類的符號還有哪些?這些符號如何呈現(xiàn)文明“品格”?對此,著名考古學家、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研究員王仁湘近日接受中新社“東西問”獨家專訪,暢談中國史前符號時代及其所體現(xiàn)的“開放”與“包容”文明特質。

  現(xiàn)將訪談實錄摘要如下:

  中新社記者:一般認為中華文明史最直接的起點是成熟文字的出現(xiàn)。近來您在《書寫與講演》中提出“符號時代”的新概念,有何具體內涵?

  王仁湘:史前中國出現(xiàn)了符號,這不是新發(fā)現(xiàn),也不是新定義。但史前符號時代,則是一個新概念。

  史前符號受到許多學者關注,但多僅考察“是不是文字”,或判斷“距文字多遠”。關于符號的諸多本質還未來得及辨識清楚,未意識到它們較文字有更重要的意義。

  現(xiàn)代社會充滿各類符號使信息傳導變得迅捷,人類的行為與思想都感到明顯受益。在信息社會,不能想象若無符號參與,將是如何“左右為難”。

  但符號并非只屬于現(xiàn)代社會,它同人類與生俱來。當然,時代越早,符號體系越簡單、越直白。符號由人類創(chuàng)造,是人類的思維產品,也是一直伴著人類成長的知識體系。史前存在一個專屬的符號時代,符號也在此時初生。

  一般認為,文字出現(xiàn)是文明時代的重要標志。在史前符號時代,符號并不是文字,卻有準文字意義,甚至發(fā)揮了比文字更重要的作用。文字有形、音、義,而符號有形、名、義,即有約定的名稱無確定的讀音。史前時代的符號更多具備象征意義,并非用于記錄語言。

  文字的出現(xiàn)和文明的形成與符號有關。符號時代是文明時代的孕育階段。文明時代到來后,符號并沒有消亡,而是更加蓬勃發(fā)展。

  其實,在史前符號時代,符號已發(fā)展成熟,或已有超過文字的意義??梢哉雇?,關于文明時代及文字標準的定義會發(fā)生改變,文明史的長度會大大向前延展。

中國新石器時代紅山文化表性器物之一、被譽為“中華第一龍”的遼寧“玉豬龍”。<a target='_blank' href='/'>中新社</a>記者 趙瑩 攝
中國新石器時代紅山文化表性器物之一、被譽為“中華第一龍”的遼寧“玉豬龍”。中新社記者 趙瑩 攝

  中新社記者:任一符號都具有象征意義,符號時代的符號是如何提煉出來的?早期中國流行符號主要有哪些?

  王仁湘:我所說的符號時代的符號,并非指所有符號,而是那些辨識度高且流行時空很廣的符號,如陶器上那些零星的刻畫符號都沒有計入。

  符號的提煉,是符號創(chuàng)制的關鍵,是形象思維的結果。但形象思維并非簡單再現(xiàn)事物的形象,而是通過想象和聯(lián)想加工出新形象,即能被感知的圖形、圖像、圖式等符號。在這個過程中,需將抽象思維與形象思維巧妙結合,“得意忘象”才能完成符號創(chuàng)制。

  比如,仰韶文化彩陶魚紋多是通過紋飾拆解途徑形成。魚紋全形在完成由典型魚紋向簡體魚紋演變后,又創(chuàng)造出均衡對稱的菱形紋,這屬于結構嚴謹?shù)闹边呅渭y飾系統(tǒng)。變形的魚唇在拆解后,分別生成了西陰紋和花瓣紋,這是廟底溝文化彩陶的兩大弧線形構圖系統(tǒng)。

仰韶文化彩陶魚紋。<a target='_blank' href='/'>中新社</a>發(fā) 成浩 攝
仰韶文化彩陶魚紋。中新社發(fā) 成浩 攝
仰韶文化魚紋演變示意圖。受訪者供圖
仰韶文化魚紋演變示意圖。受訪者供圖

  魚紋無形,魚符無魚。如此,循著藝術發(fā)展的規(guī)律,許多彩陶紋飾經繁簡轉換,從“有形有象”到“無形無象”,最后多呈現(xiàn)為幾何紋符號。

  仰韶文化彩陶還有一個“大鳥紋系統(tǒng)”,也是通過簡化和解構方法,完成鳥紋的幾何符號化,隱沒了寫實的鳥形。

  鳥與魚,這一對恒常的藝術主題,在彩陶上大放異彩。水和魚,太陽和鳥,也是后來中國文化中陰與陽、水與火的象征。

  時代更早的南方高廟文化的白陶紋飾也是如此,大量紋飾只是用一些圖形指代崇拜的對象。

  非常多的白陶圖案表現(xiàn)的是一張大嘴,兩對大牙,還有大量與鳥形相關的圖形,一些畫面上見到飛鳥雙翅上有獠牙神面。這些鳥與鳥翅代指的是神話中的日烏。翅間有太陽圖形,是日烏載著太陽飛翔。高廟文化白陶的發(fā)現(xiàn)讓我們確信,日烏神話在8000年前就已形成。

  高廟文化陶器上的獠牙神面應是太陽的靈魂所在,是當時公認的太陽標識。光芒萬丈的太陽,被高廟人描繪成口吐獠牙的模樣。這獠牙神面又與鳥同飛,或是自己長出一雙翅膀飛翔。獠牙在太陽里面,獠牙在日烏身上,高廟文化無器不獠牙,可以想象到獠牙神面在高廟文化中無所不在。

高廟文化獠牙類型示意圖。受訪者供圖
高廟文化獠牙類型示意圖。受訪者供圖

  在太陽與獠牙之間,我們很難找到直接聯(lián)系,但出于對光線的聯(lián)想,將日光提煉為獠牙之形,似乎就并不難理解了。

  白陶上還發(fā)現(xiàn)有八角星圖形,有全形八角星,也有半個八角星。八角星在很多史前文化中都能見到,有彩繪的,也有刻畫的,還有玉雕的,分布廣,延續(xù)久,是一種非常重要的符號,也是太陽的象征。

大汶口文化陶盆上的八角紋。受訪者供圖
大汶口文化陶盆上的八角紋。受訪者供圖

  成都金沙村出土的古蜀時代的“四鳥繞日”金箔也與太陽有關。圖案中四只正在飛翔的鳥形,四鳥首尾相接,環(huán)繞成一周。太陽在天上由東向西運動,動力何在?古人很自然地想到了鳥,在他們的視線里,只有鳥才能在空中翱翔。于是,人們這樣想象,一定是會飛翔的鳥帶著太陽越過天空,那太陽一定有神鳥相助,它們是日烏。

“四鳥繞日”金箔。<a target='_blank' href='/'>中新社</a>記者 鄭劭淳 攝
“四鳥繞日”金箔。中新社記者 鄭劭淳 攝

  中新社記者:早期中國流行的符號是如何傳播的?又怎樣體現(xiàn)包容與開放?

  王仁湘:人類認識宇宙和自然,對形象信息進行主觀認識和思維加工,用特定形式記述與描繪出來,創(chuàng)制出原初符號。這樣的符號在后續(xù)的傳播中還會得到修飾,最終會以完備形式流傳于世。

  符號學不但研究人類文化,還研究人類的認知活動、心靈活動。最初的那些符號與信仰有關,信仰是符號傳播的驅動力。信仰賦予符號以靈魂和生命,也賦予符號包容與開放的屬性。信仰是讓紛雜的社會獲得秩序的必經之路,而符號又是大腦藝術加工出來的具有強大感召力的標識,其豐富多元與廣泛傳播是中國文明中包容與開放特質的體現(xiàn)。

  美國符號學家皮爾斯(Charles Sanders Peirce)有一句名言是“只有被理解為符號才是符號”,其要義是符號要易于理解和接受,接受就是認同,認同才能傳播。

  皮爾斯認為,符號可分成三種:像似符號、指示符號、規(guī)約符號。其中,規(guī)約符號是指與對象間沒有內在聯(lián)系,但約定俗成。白陶上的獠牙神面,就屬于這類符號。獠牙與太陽并無明確聯(lián)系,但卻傳播得很廣,從南到北,白陶、彩陶、玉雕、石刻上都有其蹤影。

  高廟陶器上刻畫的神面,構圖完整,形態(tài)固定,大都已相當簡化,只留下一張齜著上下兩對獠牙的嘴。

  仰韶文化彩陶上也繪有獠牙神面,是很生動的人面形象。良渚文化玉器上微刻的神面普遍都有獠牙,也是上下各一對,一般是獸面。石家河文化玉神面以長長尖利的獠牙為特征,上下各一對,神面幾乎都是人面形。

良渚玉琮及獠牙神面紋。<a target='_blank' href='/'>中新社</a>記者 杜洋 攝
良渚玉琮及獠牙神面紋。中新社記者 杜洋 攝

  白陶的壓刻,玉石的雕琢,彩陶的描繪,這三次藝術浪潮留下類似的神形,這已不只是藝術層面上的延續(xù),而是信仰體系的認同。

  綜觀史前的獠牙神面符號,可得出這樣幾點印象:流行年代約在距今8000-4000年前,在南北地區(qū)大范圍流行;獠牙構圖基本類似,上下各一對,上牙居內下牙居外,風格一脈相承。這樣看來,獠牙神在史前得到大范圍、長時段的認同,可確定與崇拜和信仰相關,體現(xiàn)了開放與包容的精神。

  將動植物人格化,是史前人造神的固定方式。一種動物圖像安上人面之后,便有了神格。史前的獠牙神面像,是在人面上加飾了動物獠牙創(chuàng)作而成。獠牙神面作為一種信仰符號,還有前面提到的八角星紋,能在久遠的時空范圍跨越各個文化傳播,體現(xiàn)了中華文化的開放與包容。

  值得一提的還有安徽雙墩文化陶器上的魚紋符號,由兩條簡單弧線交叉表示一條魚的輪廓。這樣的符號還出現(xiàn)在河南中西部的仰韶彩陶上,正是得益于開放與包容,其生命力才以千年計。

雙墩文化的魚紋圖集。受訪者供圖
雙墩文化的魚紋圖集。受訪者供圖
廟底溝文化陶器上的魚紋。受訪者供圖
廟底溝文化陶器上的魚紋。受訪者供圖

  符號在交流過程中傳達人類的思想,傳達信仰,也傳達藝術。符號傳播過程中出現(xiàn)的借鑒與吸收,是文化上開放與包容的寫照。

  文明與史前,是人類兩個大時段的劃分。符號雖在文明時代也廣泛使用,但與其在史前的作用與意義明顯不同。在開放與包容的基礎上,多元一體的文化準備,也許是由符號的認同開始的。由符號認同,可看到信仰的傳播,看到藝術思維的發(fā)展。

  中新社記者:您認為探索中華文明起源的路徑還有哪些?

  王仁湘:考古發(fā)現(xiàn)讓我們了解到史前有一個專屬的符號時代,在文字出現(xiàn)之前,符號已開始統(tǒng)領一些特定區(qū)域的人群。符號影響著人們的思維與行為方式,也讓人們彼此理解,秉持著開放與包容,實現(xiàn)彼此認同。

  早期符號更多具有信仰的性質,是開放的也是包容的,得益于此在傳播中才吸引更多關注,像雪球一樣越滾越大。

  人類早期的信仰,體現(xiàn)為對宇宙和萬物的認識。在文字出現(xiàn)之前,圖式符號已成為信仰的重要表達方式。史前的符號還不是文字,卻記錄著人類的靈魂思維。

  史前符號一般是由信仰內涵提煉出來的幾何圖形,強調象征意義。以陰陽觀念為核心的方圓符號,以太陽崇拜為核心的獠牙與日烏符號,記述著古老的信仰所認同的歷史,正是華夏文化的根脈所在。解碼這些符號的意義,有助于理解中華文化的精髓與根脈之所在。

  中華文化從史前符號時代算起,就開始了時空廣大的交流融匯,逐漸形成了特有的文化一體的品格。中國文明形成的解釋模式,思維與精神一途一直是缺席的。注意到那些古老的符號,那些與信仰相關的符號,那些指引思維方向的旗幟,一定會有更多新發(fā)現(xiàn)。(完)

  受訪者簡介:

  王仁湘,考古學者,文化學者,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研究員。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教授,先后受聘南京師范大學、首都師范大學特聘教授、上海交大人文學院特聘研究員。主撰和主編著作一百多種,主要有《史前中國的藝術浪潮》《中國史前考古論集》《半窗意象》《凡世與神界》《藏王陵》《混沌初開》《飲食與中國文化》《往古的滋味》《善自約束—古代帶鉤與帶扣》《方圓一體——玉琮研究》《大仰韶》《南藩?;韬睢返?。近年重點關注早期中國藝術中的信仰內涵研究,相關撰述將陸續(xù)出版。

【編輯:苑菁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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