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新網(wǎng)1月16日電(趙一凡)《繁花》落幕，觀眾們得以在王家衛(wèi)的鏡頭下，重溫了一場關(guān)于上海的泡影舊夢。其中有一個人，脫穎于劇中陣容華麗的卡司，讓大家過目難忘——游本昌飾演的“爺叔”。

　　這位上?！袄戏◣煛苯虝撕栾椦莸膶毧偵毯３粮〉囊?guī)律，成了他最安全的那張底牌。他每每動用手段逢兇化吉，彈幕里都會有人回憶“好像濟公爺爺一樣”。網(wǎng)友在評論區(qū)不禁感嘆：小時候想跟著濟公學法術(shù)，長大想跟著爺叔學生意。

　　從濟公到爺叔，游本昌又一次成了刻進中國孩子DNA里的“活神仙”。

　　啞然的前半生

　　王家衛(wèi)拍作品講究極致的美學，尤其對開場精雕細琢。像《一代宗師》從一場雨夜打戲揭開序幕，慢鏡頭下雨水和步伐細密急促，一切的混亂止于梁朝偉飾演的葉問奠定勝負那一拳。

　　《繁花》的開頭也一樣。一場車禍突如其來，故事的主角生死未卜，周圍一眾人群龍無首之際，一個人從容出現(xiàn)，擲出一句“伊死不掉的”鎮(zhèn)住嘈雜。

　　是游本昌飾演的“爺叔”來了。他就是奠定勝負那一拳。

　　在故事中，爺叔是一切成功的開端。在他的指導(dǎo)包裝下，主角阿寶由此開啟成為“寶總”的人生，在這個過程中，誕生了讓許多觀眾難忘的第一個鏡頭。

　　看著已經(jīng)變成上流人士打扮的阿寶，爺叔眼眶瞬間擒淚，看著阿寶又像是透過他看著什么，像一個長了老繭的喑啞喉嚨準備開始講一個故事，調(diào)動了所有面部肌肉卻又啞然把第一個音咽了下去。

　　爺叔或許是看到了曾經(jīng)叱咤黃浦江的自己。而拍完這場戲后，游本昌在工作人員的攙扶下默默流淚很久，抱著導(dǎo)演責備自己出戲“太慢了”，坐在監(jiān)視器前看回放時也一直在流淚嘆息，手心里攥著的紙濕了一次又一次。

　　有網(wǎng)友翻出了他年輕時的照片，和寶總打扮的胡歌有太多相似。網(wǎng)友說，爺爺是看到了曾經(jīng)的“游本昌”。

　　不同于《繁花》里大放異彩的年輕演員們，游本昌其實并不是上海人。他1933年出生于江蘇泰州，作為家里唯一的男孩從小便體弱多病，旁人說他看著“活不過13歲”。

　　一次機緣巧合下，一個和尚路過家門口，看著年僅6歲的游本昌說：“這孩子命途坎坷，卻有一線機緣，皈依我佛，自得善果?！?就這樣，父母把他送到上海法藏寺拜興慈法師為師，等到?jīng)_過13歲這一關(guān)后，年滿15歲時父母才將他接了出來。

　　就這樣，他與佛門和上海都結(jié)下了緣分。

　　上高中后，他因為熱愛戲劇積極參加學校的劇團活動，后來排演的話劇獲了獎，被南京文工團看中，但他拒絕了。因為他才上高二，想等畢業(yè)以后再去。有位文聯(lián)領(lǐng)導(dǎo)也挺欣賞他，語重心長地和他說：“你們干文藝呀，有三個標準——第一，是牛奶，帶給觀眾營養(yǎng)。第二，不行的話就是白開水，至少得解渴。第三，絕不能提供有害的毒藥?！?/p>

　　1951年，18歲的游本昌高中畢業(yè)，順利進入了南京文工團，又在一年后被保送到剛剛組建的中央戲劇學院華東分院表演系，也就是后來的上海戲劇學院。學表演的這幾年，他用盡了渾身力氣學本事，像瘋了一樣看蘇聯(lián)電影，困了就在排練廳睡。

　　終于，在畢業(yè)考試上他獲得了第一名，被分配到北京，在中央實驗話劇院(現(xiàn)中國國家話劇院)，成為了新中國培養(yǎng)的第一批青年演員。但優(yōu)異的成績沒能給他帶來很多出人頭地的機會。他得到的角色，很多都是別人挑剩下的龍?zhí)住?/p>

　　至于原因，游本昌說自己“情商太低”，不太會和人打交道，也不會爭搶，總是最后不聲不響把小角色接了。

　　直到八十年代，啞劇在中國悄然興起。看過外國大師的演出后 ，游本昌心里掀起滔天巨浪。他立即決定，要搞一場專屬于啞劇的晚會。一年后，他的晚會落地，開票不到90分鐘就售罄，原定的3場演出直接加到11場。游本昌常常演到大汗淋漓，甚至一晚換過四次汗?jié)竦囊r衫。

　　臺下的觀眾里，有位中年男子看得津津有味。他叫黃一鶴，是首屆央視春晚的導(dǎo)演，也是他邀請游本昌上春晚表演了啞劇《淋浴》，就此，游本昌透過熒幕走進觀眾們的視野，包括后來被上海電視臺相中，飾演濟公。

　　成為濟公

　　若問游本昌最早被認可的角色是什么，所有人可能都覺得是濟公，但在他自己眼中，另有答案。

　　去年游本昌拍的一則抖音里，女兒問了他這個問題，他回答說是“雷神”。年輕時，他曾在《大雷雨》后臺負責打雷的音效。遠處的悶雷是用鉛球在地板上骨碌碌滾，爆發(fā)的霹雷是用兩米長的鐵皮抖出來的，響雷是用三夾板來回搖晃。

　　效果有多逼真呢？劇看到一半，有觀眾開始擔心自己沒有帶傘；演出后，國外戲劇代表團堅持要到后臺一探究竟。

　　后來，他又在同幕話劇中飾演“農(nóng)奴”，角色沒有一句臺詞，只需要跟在貴婦身邊走到舞臺另一頭，加起來統(tǒng)共出場十幾秒。為這十幾秒，游本昌翻閱了《大雷雨》的19個譯本，最終以瞎一只眼、瘸一條腿的形象出演。一位外國專家看后驚嘆，就是這個農(nóng)奴的演繹，闡釋了全篇劇目的意義。

　　慢慢地，他在話劇圈里以“演小角色的大演員”漸漸被知曉。

　　1980年，著名導(dǎo)演岑范要開拍《阿Q正傳》的電影。另一位著名導(dǎo)演謝添看到游本昌的表演后，覺得他可以演阿Q，就鼓勵他毛遂自薦。向來不爭的游本昌，也認為這是個難得的機會，就鼓起勇氣，生平第一次給導(dǎo)演寫信?？上?dǎo)演對游本昌毫無了解，反倒是看中了他的學生嚴順開，他得知后也就放棄了這個念頭。

　　四年后，游本昌在報紙上看到了電視劇《濟公》籌拍的新聞，這是他自幼時就非常喜歡的人物，在不到十歲時，他家里就有一個小小的濟公瓷像，小學四年級時更是經(jīng)常在放學后去聽沈笑梅說濟公。在他又一次憋足勁想毛遂自薦的時候，看到有人已經(jīng)和拍攝方洽談了，這個人又是嚴順開。

　　他再次選擇不爭，把機會留給學生，也就再沒想過這個角色。愛人也替他惋惜，“你真是一個不走運的演員啊?！?/p>

　　但運氣這東西真說不清，這次遠方響起的不是悶雷，是前進的鼓聲。當游本昌在大連演出時，突然接到了妻子的電話，說上海電視臺看過他的話劇表演，邀請他出演《濟公》，之前嚴順開自薦的，其實是另一個省臺籌拍的同名劇。

　　51歲這年，游本昌終于有了自己的第一個“大部頭”熒幕劇。關(guān)于拍濟公的故事，他已經(jīng)講過無數(shù)次：在某天午覺醒來后，趿拉著鞋走路找到了濟公的感覺；在39度氣溫下拍攝，強行吞下劇組前一天準備的，已經(jīng)臭了的肘子；打板子的群眾演員心疼他不敢真打，所以打板子的戲碼來回拍了12次，他也挨了12頓打……

　　經(jīng)歷過這些，電視劇《濟公》在1985年播出，火遍大江南北。那幾年，沒有一個孩子不是濟公爺爺?shù)摹巴尥蕖?，也沒有一家人的蒲扇能完整地度過一個夏天。

　　成為“濟公”后，游本昌有幾年跟著中央代表團去各地演出。在4500米海拔的西藏那曲，氧氣稀薄，游本昌唱濟公歌兩句“哎嘿”就要偷偷緩口氣。演出結(jié)束后，他在后臺收到了兩個孩子獻上的小小哈達。和日常見的不一樣，是像紗布繃帶一樣的小小兩條。當時西藏剛放完6集《濟公》藏語版，孩子們走前告訴“濟公”爺爺，戲沒看夠還想再看。

　　當時《濟公》的火爆其實恰恰成了拍續(xù)集的阻礙，這不是“某個人”能決定的事，也沒有人敢冒著口碑急轉(zhuǎn)直下的風險賭博，“見好就收吧，別砸鍋?！钡伪静靼祝仨毟?，至少有兩個西藏的“娃娃”在等他，至于名譽和口碑，兩條哈達“就是我最高的獎賞”。

　　于是1998年，他的20集《濟公游記》又和“娃娃們”見面了。

　　渡人渡己的下半生

　　在大部分人的視角看來，游本昌在出演《濟公游記》后，除了偶爾地方臺的重播外，和童年一樣與我們慢慢失聯(lián)了。后來，甚至每隔幾年就會有傳言說，那個演“濟公”的爺爺去世了。

　　再次出現(xiàn)在大眾視野，可能要算2018年的那次短視頻爆火。視頻里，游本昌重新拾起濟公扮相，一把破蒲扇搖搖晃晃，把很多人的思念瞬間拉回了二十多年前的夏天。

　　游本昌的這次出現(xiàn)，是為了自己的“濟公學堂”。有一天，游本昌走在路上，看見一個大書包在挪動。他近前一看，發(fā)現(xiàn)是一個小孩子。他驚覺，現(xiàn)在孩子們的負擔這么大，便思考如何用自己的專業(yè)，給孩子帶來快樂。

　　于是2017年，“濟公學堂”開班，招來一群孩子做德藝特訓(xùn)營。開營第一天，游本昌就宣布所有學費全部退還，特訓(xùn)營變成了公益訓(xùn)練營。孩子們?nèi)杠S不已，他也說自己收獲了“最大的幸福”。

　　這只是游本昌戲劇教育事業(yè)的冰山一角。他用了很大的心力，教導(dǎo)自己的藝術(shù)團學生。其中很多學生是落榜生，“學校不要你，爺爺要你?！?/p>

　　中間失聯(lián)的那幾年，游本昌其實也沒閑著。

　　拍濟公攢的那些積蓄，游本昌全都千金散盡了。看到市場上稀缺弘揚歷史正能量的作品，他拍了《了凡》；為了讓大家知道中國啞劇沒有“啞”，他拍了啞劇電視劇《游先生啞然一笑》。這幾部作品拍完就像泥菩薩入水，沒有任何商業(yè)反響，但游本昌從不后悔。

　　2009年，他應(yīng)邀參演了話劇《弘一法師·最后之勝利》。但這也不是一部票房話劇，無法走完全商業(yè)化道路。出于現(xiàn)實原因，當時的導(dǎo)演不想再繼續(xù)下去了。

　　游本昌立刻決定自掏腰包把版權(quán)買下來，那時他已經(jīng)被幾部不賺錢的電視劇掏空了，最終和家人商議決定賣掉公司的房子，“房子也是‘濟公’給的嘛”。說來也巧，800多年前，濟公在虎跑寺圓寂，100多年前，李叔同在虎跑寺披剃出家，成為弘一法師。

　　最終《弘一法師·最后之勝利》成為了公認的話劇佳作，還被加拿大等國家邀請巡演?！拔揖褪且屵@個話劇繼續(xù)走下去。”當時采訪他的記者還記得，游本昌說這句話時音量并不大，但擲地有聲。

　　直到今天，游本昌還在惦記著他的“娃娃們”。2023年最后一天，“濟公”在社交媒體上送福，視頻點贊量超過3600萬，很多人都在評論區(qū)貼出自己爺爺?shù)恼掌?，“看到您就想起他”?/p>

　　他身上仿佛帶著濟公的法術(shù)，只要“鞋兒破，帽兒破”的歌聲再次響起，我們就都變回了他的娃娃。2023年的一次頒獎晚會，游本昌獲得了“品質(zhì)劇匠”的稱號。上臺領(lǐng)獎時他哼了哼濟公歌，臺下從年輕演員到老戲骨無一不跟著唱起來。

　　游本昌接過獎杯后，想送給年輕的演員們一句衷心之言。張口前他說了句“好沉”，把手里的獎杯交還給頒獎人幫忙保管，笑著說“這是個負擔”。

　　交出去后，他說：“我每天一抬頭就是一塊匾，匾上有七個字，我愿意跟大家分享——‘以文藝化導(dǎo)人心’”。

　　資料來源：中國新聞網(wǎng)、《中國文藝》、魯豫有約《濟公與我》、羊城晚報、央視新聞、游本昌個人社交媒體賬號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