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友人處見到俞平伯先生寄來的一張照片,俞先生是側面背影,正在仔細觀看手里捧著的一本書,書的扉頁上五個隸書大字,清晰可見,《曲園課孫草》。照片后面題了幾個字:“此照聯(lián)接寒舍四代人”。老夫子歡樂之情,從照片和題字中是可以看出的。
怎么說一張照片,聯(lián)接四代人呢?原來,《曲園課孫草》是曲園老人特地為孫子編寫的一本學習八股文的教材,如今拿在平伯先生手中拍了張照片。平伯先生是曲園老人的曾孫,曾祖父寫的書,曾孫拿著拍照,不正好是“四代人”嗎?
社會上往往誤認為俞平伯先生是曲園老人的孫子,這是有原因的,因為曲園老人俞樾的兒子去世早,未及得中功名,社會上都不曉得。曲園老人抱孫兒當兒子,從小就著意培養(yǎng),那就是俞平伯先生的父親俞陛云(字陸青)。
三十年代初期,林語堂辦的,《人世間》雜志,每期扉頁,都用米色道林紙印一大張學人的照片;筆者曾從中見過徐志摩、朱湘、黃序隱、周作人、豐子愷等人的照片,也曾見過曲園老人拄著龍頭杖、拉著曾孫拍的照片。俞平伯先生當年曾把這張照片大量翻印送人。照片的背景是有方格子窗欞的房間,這就是蘇州馬醫(yī)科巷的春在堂老屋,也就是李鴻章題匾的“德清俞太史著書之廬”,后面便是海內外聞名的“曲園”。曲園雖小,但名氣不小,所謂“諸子峰經(jīng)評議兩,吳門浙水寓房廬三”,當時中國與日本兩國的學術界,誰不知道身兼蘇州“紫陽”,杭州“詁經(jīng)”兩處書院山長(相當院長兼主講教授)的大學者俞樾——曲園老人呢!直到今天,他寫的《楓橋夜泊》碑的拓片,還常常被游人買了帶到海外,作為高雅的禮品贈送親友。
曲園老人當年有三個住處,即蘇州馬醫(yī)科巷曲園春在堂,杭州西冷橋下俞樓,棲霞嶺下右臺仙館,其中以曲園為主要寓所,因而老人培養(yǎng)孫兒,培養(yǎng)曾孫,都是在蘇州。所以陛云先生的青年時代,平伯先生的童年時代和少年時代,都是在蘇州渡過的。
戊戌那一年,即光緒二十四年(公元1898年),俞陛云先生晉京會試,以一甲第三名進士及第,即中了俗話常說的“狀元、榜眼、探花郎”的探花。之后,即入翰林院,授編修,從此陛云先生就住在北京,后來在東城老君堂胡同買了房子,院中有老槐樹,這就是俞平伯先生在二三十年代寫文章時,常常說的“古槐書屋”。俞陛云先生在翰林院作編修,是冷宮,但在清代這是重要的進身之階,幾年中放兩次主考,到外省取中一批舉子作門生,就在官場中有了勢力。編修如外放,一般是道員,弄得好,很快升臬臺、藩臺、署撫臺,就是封疆大吏了。陛云先生1902年放了一任四川副主考,寫了一本《入蜀驛程記》,是仿宋人行記的寫法,記由京入蜀的行程的。之后沒幾年,辛亥革命爆發(fā),陛云先生就一直住在北京,直到五十年代才去世,享年83歲。
陛云先生是著名的詞人,他的詞集有《樂靜詞》,葉遐庵編的《篋中詞》,亦收有他許多詞作。他的詞,格調是花間正宗,舉一首《浣溪沙》,可見一斑:風皺柔懷水不如,碧城消息近來疏,嫩涼人意倦妝梳。錦帷明燈鴦鴛夢,文梁斜日燕窺書,夢騰渾不信當初。
可以看出,從字句到意境,都是婉約一派的。
陛云先生少年時,曲園老人特地為他編了《曲園課孫草》一書來教他制藝。到了陛云先生老年,又因為教孫兒、孫女學舊詩,編寫了《詩境淺說》甲編、乙編兩種;甲編講五七言律詩,乙編講五七言絕句。章式之老先生在序言中說,讀到《詩境淺說》,很自然地想到當年的《曲園課孫草》,真是斯文一脈,累代相傳。不但未墜家風,更重要的是幾代人都在學術上有很大貢獻,那為繼承和發(fā)揚民族的文化作出了貢獻,這是很不容易的。
(198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