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 郭耀煌
記者:王蒙先生,您是一位非常有影響的著名作家、學者,我們想就大家關注的一些問題請您談一談看法。
王蒙:很樂意接受你們的采訪。咱們談些什麼呢?
記者:對於每一個中國人來講,現(xiàn)在都處於一個非常的歷史時期。一是21世紀的鐘聲馬上就要奏響,世紀末的情緒日益突出;另一個是從計劃經(jīng)濟向市場經(jīng)濟轉型中,很多人在很多問題上產(chǎn)生一些迷茫與困惑,在文學上也是如此。您能否從一種大文化的范疇就當前的文學現(xiàn)狀及發(fā)展走勢作一分析?
王蒙:這個題目太大,最好我們就一些具體問題談談。
記者:現(xiàn)在有一種明顯的趨勢是一切都向市場靠攏,文學也概莫能外,請談談文學與市場的關系。
王蒙:市場建立了讀者與作者之間的橋梁,使作者了解讀者的多種選擇。
大家都說現(xiàn)在已從賣方市場轉到買方市場。過去一年出5━10部長篇小說,看或者不看,沒什麼選擇,F(xiàn)在則不然,讀者在精神需求方面選擇面非常寬,比如影視。所以文學提供給讀者的選擇也就很寬。
古往今來,文學與市場的關系就不是幾句話能說清楚的,因為它們是不同的兩個價值系統(tǒng)。不能說市場流行的就都是好的,有價值的,反之亦然。有的是雅俗共賞,如莎士比亞的作品,狄更斯的小說,還有中國的四大古典小說;有的是雖得不到很大市場,卻有很高的文學價值;還有的是沒有什麼文學價值,卻占有很高的市場份額。
面對市場的多種選擇,作家自有自己的多種選擇。選擇什麼?完全是作家自己的事情。
記者:文學走向市場後,就會出現(xiàn)好的和不好的之分。而人在市場經(jīng)濟中,也出現(xiàn)了道德淪喪,「世風日下」等問題,最突出的表現(xiàn)就是一切向錢看,您如何看待這個問題呢?
王蒙:在市場經(jīng)濟中,人們的一些私欲出現(xiàn)膨脹和釋放是正常的,我們不能用戰(zhàn)爭時期狀況下形成的道德標準來衡量今天人們的行為。
聽一些在部隊的同志講,在戰(zhàn)爭年代,一打起仗來,一切思想問題全沒有了,炸彈飛來,可以撲到別人身上犧牲自己。但仗一打完,各種問題如入黨、立功、升級等又都來了。西方也有這種理論,認為戰(zhàn)爭才能使人類的精神升華。這是可怕的,要按這種理論行事,那全中國、全世界可就沒一天能消停了,咱們就只能為高尚而苦難,借苦難而高尚。
另外,還有一個現(xiàn)實主義和道德烏托邦的關系問題。在中國有兩類明顯的道德烏托邦,一種是以老子為代表,把原始共產(chǎn)主義美化、道德化的烏托邦;另一種是軍事共產(chǎn)主義的烏托邦,如戰(zhàn)爭時期的平等和舍己為人。應該說這兩種烏托邦都有值得珍惜和發(fā)揚的東西,但現(xiàn)在的社會已經(jīng)發(fā)展了,絕不能用烏托邦主義槍斃現(xiàn)實。
從這個角度來講,文學作品中出現(xiàn)一些庸俗、媚俗甚至低級無聊之作也就不奇怪了,也不是什麼「文學危機」。相信隨著市場經(jīng)濟的不斷發(fā)展、成熟,人們的素質(zhì)、知識不斷的提高,一個高層次的道德風范定會出現(xiàn)。
記者:現(xiàn)在純文學被冷落,而通俗文學卻非常走俏,這是不是作家和社會的一種無奈和悲哀呢?是社會的進步還是倒退?
王蒙:在計劃經(jīng)濟時代,在以階級斗爭為中心的時期,往往把意識形態(tài)的重要性提高到一個嚇人的地位,一本書就可以決定一個人的思想,一個人的命運,甚至一本書似??就可以決定國家的面貌和未來。而現(xiàn)在我們以經(jīng)濟建設為中心,文學藝術的位置就會發(fā)生很大變化,盡管其教育功能潛移默化的作用還是很大,但另一方面它的娛樂、調(diào)劑功能越來越明顯。更多的人是以其來換換精神、輕松一下甚至是消磨時間。文學不能決定國家的命運,我們也無法設計靠文學救國。
既然如此,文學包括藝術就應該以不同的面孔來任不同的人選擇。
要說通俗文藝,最厲害的應當是美國,它有麥當娜、杰克遜這樣聞名世界的通俗歌星,還有大量的通俗電視劇和通俗文學作品,但這并不影響它的高雅藝術的存在。
可以說通俗文藝的發(fā)展是整個社會民主進程的一部份,必須承認一些文化層次不高的讀者有權利獲得自己的娛樂,或閱讀上滿足;必須承認在中國能欣賞貝多芬和莫扎特的人還是少數(shù)。正如不可能人人都去讀魯迅,而王朔火爆自有其火爆的道理。
其實,純文學也并不是沒有市場,從總體上看,中國是純文學刊物最多的國家,美國、前蘇聯(lián)都不行。盡管與以前相比,市場份額小了,這只能說明進入了一種常態(tài),并不意味著文學衰落。
記者:您對作家「下!沟默F(xiàn)象怎樣看?
王蒙:1992年前後掀起了一陣「下!癸L,聲音最響亮的是著名小說家張賢亮,他兼了4個公司的董事長。後來又傳出了陸文夫先生在蘇州辦了茶館。廣州幾位作家不但下了海,還把生意做到了境外。
更多的作家表現(xiàn)得相當冷靜和自持,誰愿意下就下蚨,多搞一點錢又有什麼了不起,香港臺灣商而兼文有的是。
張賢亮曾給我寫過一封信,說他下海經(jīng)商多麼多麼偉大,下海經(jīng)商和當年叁加土改一樣。我認為下海無可厚非,不必戴這麼偉大的帽子;不下海的人也不必給自己戴偉大的帽子。
記者:諾貝爾獎一直是大家關注的話題。您認為中國作家離諾貝爾文學獎還有多遠?
王蒙:這個我也不知道。但我不認為這是個多麼大的、了不起的問題,也用不著朝思暮想。關鍵是你有沒有好的作品,你有非常好的作品,諾貝爾獎不給你發(fā),首先不是你的損失,而是諾貝爾獎的損失;如果你沒有很好的作品,就是發(fā)給你諾貝爾獎,恐怕也不能給你帶來更多的光彩。討論我們文學的長短得失而不去討論怎樣得獎,我覺得更好。
記者:能否談一談今後文學發(fā)展趨勢?
王蒙:看不出來。像我這個年齡的作家,很多人在寫長篇,在回憶自己曲折的生活經(jīng)歷,像陸文夫等人。也有一些年輕一點的女性在寫自己的私人生活,他們的寫作越來越私人化,包括表達自己的內(nèi)心世界,像陳染、林白等。有一段時間所謂新寫實派的作家為人矚目,如方方、池莉、劉震云等,也包括王朔,下一步他們怎麼寫?這要從他們的作品中找答案。余華比較先鋒,但現(xiàn)在向寫實靠攏。莫言、張鳧都寫出了有分量、有沖擊力的長篇。
我能說的是現(xiàn)在的文學創(chuàng)作越來越多樣化,更多的說不出來。
王蒙 前文化部部長,著名作家。
現(xiàn)任中國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國際筆會中國分會副會長、全國政協(xié)常委。
1953年創(chuàng)作了長篇小說《青春萬歲》,開始其文學創(chuàng)作生涯。
1956年創(chuàng)作了短篇小說《組織部新來的年輕人》,引起了社會強烈反響。
先後發(fā)表短篇小說《夜的眼》、《說客盈門》、《哦,穆罕默德.阿麥德》、《春之聲》、《風箏飄帶》、《堅硬的稀粥》和中篇小說《布禮》、《蝴蝶》、《相見時難》等近百部;發(fā)表長篇小說《活動變?nèi)诵巍贰ⅰ栋禋ⅸォ?322》和“季節(jié)”系列的《戀愛的季節(jié)》、《失戀的季節(jié)》、《躊躇的季節(jié)》及詩集《旋轉的秋千》。出版有文學評論集《當你拿起筆》、《創(chuàng)作是一種燃燒》和古典文學研究著作《紅樓啟示錄》、《雙飛翼》等。多次獲得全國優(yōu)秀短篇、中篇小說獎。
作品被譯成為英、意、法、德、日、俄等20多種文字在國外出版發(fā)行,并以“榮譽客人”身份出席國際筆會年會。
1987年,獲日本創(chuàng)價學會和平文化獎,同年獲意大利蒙德羅國際文學特別獎。
(摘自《21世紀》99.4)(附:圖20、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