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然走過乞丐
文/畢淑敏
喜歡張愛玲的一個理由,是她說自己不喜歡乞丐。凡人不敢說厭惡乞丐,特別是女性,那樣顯得多不善良啊。
乞丐是一個現(xiàn)象,它把貧窮和孱弱表面化了,癱軟地體現(xiàn)了出來。它把人的哀助赤裸裸地表達(dá)著,讓他人在同情之后,起了幫助的欲望和收獲施予的喜悅。
某天和海外宗教界的朋友結(jié)伴走地鐵。骯臟的老丐裹污濁破氈,半跪半俯地?fù)踝×穗A梯,破舊草帽中,零星小幣閃著黯淡的光。氈下像槍管一般刺出半截腿,該長著腿的地方,是一團(tuán)褐色的腐肉。情景的慘和氣味的熏,使人不得不遠(yuǎn)遠(yuǎn)拋下點錢,逃也似的躲開。
我知趣地退后了幾步,和朋友拉開距離。依她的慈悲和博愛,無論捐出多少,都是心意,也是隱私,我尊重地閃開為好。
她端莊地走了過去,俯身對殘疾老人說,請您讓一讓,不要阻了通道,您沒看到人們都繞開你走嗎?這讓大家多不方便啊。老人從地面抬出半張臉,并不答她的話,我行我素道,行行好,太太,給幾個小錢……
朋友悄然走了過去,不曾放下一枚分幣。進(jìn)入地鐵,找到站內(nèi)的工作人員,她說,通道上有個乞丐,妨礙了交通,請你們敦促他走開。
我無聲地看著這一切,心想不給錢尚能理解,比如恰逢心緒不佳,無有余力關(guān)顧他人,但找了公安驅(qū)趕老丐,是不是也嫌過嚴(yán)?忍不住替她找理由,說,我看到報載,有些乞丐騙吃騙喝,白天在街上討乞衣衫襤褸,下了班之后,西裝革履地下館子。有的干脆以此為業(yè),幾年下來,居然在鄉(xiāng)下起樓造屋成了當(dāng)?shù)厥赘弧O肽阋谎劭闯瞿瞧蜇ふ沁@路人等?
朋友道,可我也不能判斷出他是否真的貧病無告,難以自食其力啊。
我說,這卻難了。每個人在掏腰包施舍之前,難道還要雇個私人偵探,--查訪乞丐們的收入情況嗎?
朋友正色道,這正是現(xiàn)代社會的為難之處。農(nóng)耕社會,誰個窮誰個真無助,十里八鄉(xiāng)的人都心里有數(shù)。進(jìn)入信息社會了,人員大量流動,我們知道火星幾日幾時幾分大沖,一般人卻無法掌握乞丐們的真實背景。
我說,那怎么辦呢?有些乞丐擋住你的路,展示他們的殘疾和可怕,嚇得你不得不甩錢。幾個人同行,若你袖手而過,就顯出小氣和不仁,壓力也挺大啊。
朋友說,我是從不在馬路邊施舍的。那樣不是仁慈,而是愚蠢。當(dāng)然了,我不敢說馬路邊的每一個人都不該救助,但救助,也要有現(xiàn)代的意識。你給了一點錢,他就叩頭,他靠出賣尊嚴(yán)得到金錢,你收獲了廉價的欲望滿足。你的那幾個小錢,是不配得到這樣回報的。他輕易地以頭觸地,因為他已不看重自我。那種靠展示生理惡疾,壓榨人們的感官,更是一種潛在的威脅和逼迫。利用丑惡博得金錢,古來就被稱為"惡乞",被人所不齒。如果你辛辛苦苦掙來的錢,卻助長了不良之風(fēng),不正與你善良的愿望相悖嗎?
我聽得點頭,又問,那我們?nèi)绾问┥崮兀?/p>
朋友說,要有正式的慈善機(jī)構(gòu)來負(fù)責(zé)這些事情。它要接受各方面的監(jiān)督,來有來路,去有去處,一清二白才能把好鋼使在刀刃上,又省了普通民眾的甄別之難。
從那以后,我可以坦然走過乞丐身旁。對那些慷慨解囊之人不再仰慕,對那些揚長而去之人也不再側(cè)目。當(dāng)然了,也積極向正規(guī)機(jī)構(gòu)捐助并期待他們的清廉。
(摘自《深圳晚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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