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 禁止的愉悅
文 / 王曉漁
在同一天出版的兩份報紙上,看到一本"性愛日記"的兩種說法:一個說該書悄然上市,正規(guī)書店正在上架,網(wǎng)絡銷售突然停止;另一個說該書剛剛在各大書店上架即被禁售。綜合一下,就是說有一本書在"將禁未禁"之間,欲購從速、過時不候。現(xiàn)在大約在冬季,一個寂靜如雪的深夜,匆匆翻看那些秘密傳遞過來的禁書,恐怕是無數(shù)書生曾經(jīng)的故事。"雪夜閉門讀禁書"與"紅袖添香夜讀書",分別作為文人的殘酷夢魘和溫馨夢境,它們互相編織在一起,仿佛難解難分的蒙太奇。如果身邊是紅袖招、窗外是雪花飄、手中又添上這本"性愛日記",那種愉悅用醉生夢死來形容也不為過了。
禁書,實質(zhì)上是一種"禁止的愉悅"。它本身就是一個悖論,一邊試圖禁止那些危險的愉悅,但禁止卻又會喚起另一重愉悅。正如人類學家所說:禁忌是欲望的催化劑。禁書通常與兩種主題有關,政治或性。有趣的是,大陸的"性"經(jīng)常被海外誤譯為"政治",特別容易獲得關注。比如這位"性愛日記"的作者,據(jù)說已先后接受了《紐約時報》、《華盛頓郵報》、《衛(wèi)報》的采訪。
在今天,不管政治還是性,都將成為商業(yè)算盤上的一粒珠子。前兩日跟朋友聊天,戲稱過去是"耕讀世家",如今是"讀賣新聞"。從"耕讀"到"讀賣",暗示著閱讀的成本越來越高,耕種連生存的需要都無法滿足,只有做買賣才能保證讀書的從心所欲;從"世家"到"新聞",則暗示閱讀的目標越來越低,三代才能成就的世家,現(xiàn)在靠一夜爆出的新聞即可抵達。耕讀時代的禁書,通常因為溢出當時的理解力,成為留給下幾個世紀的禮物,比如"百聞不如一見"的《金瓶梅》;讀賣時代的禁書,則是根據(jù)人們的趣味量身定做,它是一次性消費的貨物,比如"一見不如百聞"的寶貝們。"寶貝"的雙重含義被演繹得淋漓盡致,我們既能看到年輕女性們的肉身,又能聽到大珠小珠落玉盤的金錢落地聲。禁書的主角,也從"秀才與兵"變成了"貓和老鼠",圖書銷售人員一邊說該書"不得不在未到48小時的時間里臨時撤掉",一邊透露"已在網(wǎng)上成功訂購的顧客還是會按時收到該書"。
這種冒充違禁書的"偽禁書",猶如那些偽情書。它們與情欲很遙遠:池莉《有了快感你就喊》寫了一個艱難時世中的男人;畢淑敏《拯救乳房》則是一本關于乳腺癌的小說,探討如何對患者進行心理治療。盡管這些小說不是以描寫情欲為主,但誰也無法否認那些標題多么容易喚起粉紅色的想像。有趣的是,讀者和作者似乎故意對這個意識一無所知。他們互相指責,讀者指責作者使用煽情的題目,作者指責讀者將嚴肅的問題庸俗化。這里面,出版者或許需要承擔部分責任,他們出于利潤的考慮特別喜愛這種曖昧的幻象。但問題在于,作者和讀者對游戲規(guī)則都不陌生。很多讀者的憤怒,并不意味著他們?nèi)绾尉芙^"煽情"。冒犯他們的是作者只使用煽情的題目,卻沒有提供性感的內(nèi)容。同樣,作者既然選擇了容易被"誤讀"的題目,也應該有承受"誤讀"的心理準備。否則就會成為"清嘴"廣告中的形象大使,一邊誘惑:"想知道清嘴的味道么",一邊嗔怪:"你們想到哪里去了"。可以說,"尖叫"的情欲想像由讀者、作者和出版者共同完成--一個都不能少。可怕的不是"尖叫"營銷學,而是羞于并拒絕承認這種現(xiàn)實。同樣的道理,可怕的不是"性愛日記",而是一邊宣稱"歡迎參觀",一邊注明"請勿觸摸"。
作為"少兒不宜"的改良版,這種偽禁書以"讀者不宜"的方式,使得相關新聞和批評文章都成為免費的"公益廣告"。鑒于此,我在本文中放棄了一貫使用的"匿名批評",即不在文中出現(xiàn)批評對象的名字。不可否認,這種躲躲閃閃的批評會影響批評的有效性,但它畢竟在最大限度上逃避著"禁止的愉悅"。
(摘自《南風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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