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芳鄰侯寶林
文 / 黃宗江
"文革"后,我遷居到什剎海附近,不免引發(fā)許多懷古幽思。漸漸我發(fā)現(xiàn),無須懷古,這今就足夠我深懷的了。就說這海前海后,廟左廟右,一箭之地的鄰居吧:左有鳳子,右有馮亦代,前有侯寶林,隔海相望便是蕭軍了,都是我的前輩又不隔代。我總想寫他們點什么,別位暫且不提,就說侯寶林大兄,我就大小發(fā)愿三次要寫他。
"文革"中的政治笑話一大堆,關于侯兄的就不少。"文革"后,他又當了政協(xié)委員,和國家領導人握手同席,這都是多好的電影素材啊。我乃發(fā)愿要寫侯寶林的電影劇本,由他的兒子演他青年時代,孫子演少年,該有多絕。
于是我就找他去了,從童年談起,從"撂地"(撂地就是擺地攤式的賣藝)談起,從住破廟談起,也許不是廟,反正是破風寒窯吧,他晚上蓋的是租賃的被子。讀者看官們,過過窮苦生活的不少,成天蓋著租的被子的人可不多吧?一大枚銅板一晚上,可就這一大枚,寶林也付不起。被子的主兒打發(fā)姑娘來收錢了,寶林自小能說,這時也說不上來了,默默地呆立著。姑娘瞅著他,握著手里收來的銅板,說:"就算你交了!"唉!這份情義!如今寶林對我說:"每逢年節(jié),我都要去給我干姐姐拜個節(jié)!"說實話,我也有愛發(fā)展個"愛情線索"的毛病,我想我又不寫真人真事,他的老伴王雅蘭總該有這個雅量吧。提起他這老愛人,我不能不提,只提一筆吧。一次談起他的童年,她插嘴說:"我們倆都是不知道爹媽是誰的孩子!……"這就是多好的"愛情線索",又有多深的"階級根源"哪!
"文革"后,百廢俱興,于國家于個人均如是。作為我的職業(yè),我就想寫這寫那。此時,張志新的材料公開了,我就一頭奔向沈陽,全力以赴去寫這一偉大的共產(chǎn)黨員。在一次座談會上,我妹妹宗英向我開了一炮,大意說:"我哥哥撂下侯寶林,去寫張志新,他說張志新更重要,中央政治局的事兒更重要,你寫得了嗎?寫了能拍嗎?"我頂嘴說:"張志新就是重要!"后來有好心的編輯整理成《一家爭鳴》發(fā)表了。再后來我就聽到一種傳言,說宗江比宗英"左","左"得都以階級斗爭為綱了。唉!真"左"假"左"有時確實也一時難辨,可就別"左"得總想整人。說實話,我也不是個唯題材論者,但總覺得也還有個重大與否;再說,我也不是認為侯寶林就不重要,侯寶林可是個國寶,國之活寶,也夠重要的了。
一次,有兩位青年作家在澡堂里告訴我,他們?nèi)フ液顚毩,侯寶林拱手說:對不起二位,黃宗江同志約好了寫我!我聽了既感激又慚愧,如此信賴,終無所成,何以面對?
第二次發(fā)愿寫侯老是在看了影片《鄰居》之后,大為感動,編輯約稿,一口應下。再想我這個人根本不會寫評論,就打個擦邊球,寫一寫自己的鄰居吧。原想幾位都寫,實在無此功力,還是先寫寫侯老吧。他此時住的已不是當年的破廟寒窯,可也差不離:一間無陽南房,土地無磚,屋里的擺設經(jīng)他一說,均屬唐宋元明清,"無價"之寶--"無價"者沒花錢或者花個塊兒八毛也。我們倆一聊就長,長了就憋不住,就要上茅房,上茅房就得上街。我二人從街頭漫步歸來,我信口說:"黃永玉家里也沒廁所,聽說韓素音在外國都給寫上了。"寶林笑臉一下子頓收,肅然,他常有這種肅然,緩緩說道:"那我也不贊成,家丑不可外揚!"
韓素音到底寫了沒有我也不知道,就是寫了,寫一寫當時的黃永玉夫婦連同一只猴子居住的一斗之室,別說畫案、書桌,吃飯都蹲在地上,畫畫就頂在墻上,也確是必須徹底否定"文化大革命"的一種極其生動的例證。
我不免又聯(lián)想起自家的"寒舍",也是"文革"后新遷的,在大雜院里我門前有塊小寶地,有如獨院,我也就夠滿意的了。外文局的西德朋友烏豐一次驅(qū)車送我回家,進過院子,回去對他的英國女友說:黃住的是北京四合院,很有情調(diào),他得請咱們?nèi)プ隹。我一時情急,脫口而出:"我家連廁所都沒有!"德國烏豐用英語夾漢語說道:"沒關系,我們在賓館上完了再來!"話說到這份兒了,還能說什么,來說來吧。從此,我家對外賓開禁(禁如廁)同時開放。德高望重的荷蘭伊文思大師,攜法國夫人羅麗丹一夕光臨,德國烏豐和英國白霞也來陪客,我索性打電話把近鄰鳳子喊來,帶上她的華籍美人丈夫沙博理,正好是六國來賓。是夜,風清月朗,我家一角庭院,綠蔭正濃,檐下而坐,確有情致,亦無人入廁,風景未煞。惟獨伊老年邁,少不了要方便方便。我們院那個廁所,我就不必形容了,因缺人打掃還不如街上的。我橫心一想,人家伊老抗日戰(zhàn)爭時候就來過中國,哪兒沒去過,什么沒見過,沒關系!話是這么說,心里總有點發(fā)窘,感到有點家丑外揚了,美麗的賓至如歸的仲夏夜,有所不美。
直到看了電影《鄰居》,頓有所悟,感到了一種大解脫!多従印防飳懙嚼细刹恐魅私哟影矔r期的美國老友,借了別人的房子遮丑,鬧出了不少笑話,后來索性坦白相待,把外賓帶到窄小的筒子樓過道里,和所有的鄰居們歡聚會餐。為這一切,洋友舉杯,贊美"延安精神"的繼續(xù),這種坦蕩化家丑為家美了。
話回到寶林。在此前后,聽說侯寶林在一次聚會上,說了一小段有關他自己的房子問題,說是領導上真關心咱,"我兒子給你解決不了,我孫子一定給你解決……"斯時也,"凡是"氣氛仍濃,有人就派侯寶林的不是。當時我就想,此時此事,該引用"只爭朝夕"的時候為什么偏要引"愚公移山"呢?寶林此一諷刺小段有如《鄰居》之筆墨,是促進而不是促退的。我當時想用這么一句作為此篇的結尾,還是杜子美說得美:"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盡歡顏?"看來我也引得不確,杜甫此句乃問句、乃幻想。在侯寶林身上的事實卻是不久之后他就移入了高樓大廈。黃永玉也早不跟猴子住在一起了,地上還鋪著老羊皮當?shù)靥耗!真是鳥槍換炮,今非昔比了。杜甫的問號變成了驚嘆號!無須多說,你知道我在此時想歌頌什么,歌頌誰!
順帶說一句,我家也修了廁所,準確地說,是我老伴的家,我多年來始終當她的家屬。新中國成立35周年大慶,我家也來了不少法籍華人、美籍華人、華籍美人、美籍美人的貴賓。到人家那兒去,人家以最高的禮遇進行家宴,到了咱們這兒,也不便諱莫如深,不往家里請,還以為保什么密呢。我老伴領導上非常關心,為我們家修了個廁所。雖然修好了客也走了,最近又漏水使用不便,但我老伴還是非常開心,有朋自遠方來,她就不亦樂乎地請人上廁所。
正好,元月二日,接到我的小女兒小青一封家書,來自紐約,說起侯老帶了一個曲藝團在美演出的情景:"說實在的,我原來真擔心,唐人街那些老廣哪會來看曲藝呀。可演出那天來的人可多了,我在這兒從來沒見過這么多中國人,大概有好幾千呢……其實,并不是每個人都聽得懂評彈,更不會人人都欣賞大鼓書,可此時此地,它們吸引著每一個人,因為這是'鄉(xiāng)音'啊。劇場的氣氛始終熱烈非凡,掌聲不斷。"
"請你轉(zhuǎn)告侯伯伯,告訴他,我們喜歡他的演出,我們也喜歡他的講演。我們等待著他明年再來演出,再來我們學校講演。"
我這閨女在國內(nèi)念書時,根本不看京劇、相聲,遑論評彈。我說帶你去串個門見見侯老吧,將來你可以寫回憶錄,她根本毫無興趣,倒是我小孫子跟上我去了,還鬧了碗炸醬面。如今晚兒,我的女兒遠隔重洋,倒體會了"鄉(xiāng)音"如許,我復何言?就用一句洋腔洋調(diào)的話再說一聲:我親愛的芳鄰侯寶林,I
love you!我們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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