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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潔:我的痛苦,其實就是我的財富

文/劉家中

 

張潔1989年10月攝于意大利威尼斯

  給一個文字極講究的人寫印象記,真是件極恐怖的事。如果那個人又是一個歷過人間滄桑、看破了紅塵的人,當然是比簡單的班門弄斧更更更地難以下筆。

  認識張潔幾年,總是隔三差五地煲些長長的「電話粥」,都是些關(guān)于家長里短的無主題變奏。因了這篇賴不掉的文債,才逼得我這個懶笨人挖空心思地想想張潔是個怎樣的人。

  張潔是個喜歡低調(diào)的人。今年2月某報紙關(guān)于兩會的報導,有一張背影的照片,我拿著報紙打電話問她,她笑著承認:「是我,我不愿意上鏡頭,說好不讓他們拍,沒想到還是被偷拍了。」這樣的事很是打著張潔的痕跡。出書的時候,因為有重名作者的緣故,她不得不附上自己的照片,但總是嚷嚷著:小點兒,再小點兒。

  張潔是個嘴上說不再相信愛情卻永遠也不會真正放棄愛心的人。她以《愛,是不能忘記的》出道,經(jīng)歷了數(shù)不盡的坎坷,如今年過花甲的她總是把「愛是不能指望的」像是誓言又像是提醒一樣掛在嘴邊。現(xiàn)在的她走在街上看到兩個年輕人手拉著手,她會為那個女孩子的愛情擔心,晚上她會在電話里告訴我:「如果你出問題了,別怕,我是你的窩。」她總讓我想起那段禪說:一個小和尚向老和尚學習禪宗,被老和尚棒喝,小和尚頓悟。所不同的是,我這個小和尚總是冥頑不化,而張潔也從來不會像那個老和尚「痛下狠手」。相反,眼前這個老和尚知道那個終極在哪里,只是因為不忍,才并不刻意地點醒小和尚,反而一再地說,「不醒就不醒吧,如果醒了,別怕別怕,有我!供ぉに催^,所以她怕別人再痛。

  張潔是個超堅強的人。我曾經(jīng)無意中翻出她寫在1986年的一篇散文:《我的第一本書》,里面有一句話像是讖語那樣讓我驚心。她說:「當我摩挲著我第一本裝幀粗糙、紙張低劣的書的時候,我悟到,我的痛苦,其實就是我的財富。」我驚詫的是即使在她生命表面最輝煌的那個時期,她所背負的苦痛就已是常人無法承受的了,但比起那時,她生命中注定要承載的更大的痛苦還在1986年之后等著她,還遠遠沒有到最高潮,還遠遠沒有完結(jié)……從那時到現(xiàn)在的十幾年的更大的苦痛沒有人知道她一個人是怎么扛過來的。

  張潔是個永遠的「憤青」。她對政治的狂熱從《沉重的翅膀》一直保持到現(xiàn)在,但認識她的人誰也不會把她和成熟沉穩(wěn)的革命者形像聯(lián)系在一起。「我小時候就想當一個堅貞不屈的革命者,你懂吧。怎么說呢,犧牲,獻身。就喜歡這個,不管對愛情還是對一個合理的社會,獻身。我覺得『獻身』這兩個字特別棒。」她的更像是小布爾喬亞的政治熱情,讓她在作為政協(xié)委員參政議政時像個不諳世事的青年人,沒有顧忌地滔滔不絕:「什么是理想社會我也說不出來,但看見不合理的事情我就要提出批評。在理想的社會里,應該尊重人家的人格。包括吃喝拉撒睡也包括在人的生的權(quán)利里。我覺得這是最起碼的一點!顾悦磕甑膬蓵紩幸淮蠖烟岚附簧先,哪個居民院兒的下水道多年堵塞都會被她寫上去。

  不認識張潔的人總是把她和女性作家和女權(quán)主義放在一起,認識張潔的人都知道她會對這兩個詞大為光火:「我為什么要賣這個『女』字?不賣這個『女』字,就不能成為一個好好寫書的人嗎?如果是個自立的女人,就應該在這平等的基礎(chǔ)上進行競爭。我真干出來是我的能力,不是因為我是女人,或者我長得漂亮。如果那樣,對男人公平嗎?一個人,要是心臟健康的時候,你不覺得它嘣嘣嘣嘣在跳,你非得是真的有病的時候,才會心率過速啊,停跳啊,或者是狹窄,堵塞。所以你如果意識到你是女人,你也有點問題!

  張潔是個惟美而挑剔的人。她喜歡美食,喜歡漂亮的工藝品,喜歡看好的演出。對不喜歡的人和事,她也會沒有顧忌地像個男人那樣地罵「粗口」。她的喜好純粹而且率直,好像在她那里從來沒有「同行是冤家」的概念,每每看到同行有了精彩的作品,她都會興奮地到處打電話大段大段地念給別人聽!肝蚁M以谧x者心目中是一個好作家,我的長項是悟性好,細節(jié)用的好。不過你看了最近王安憶的作品了嗎?真好,還有張承志的……還有余華的……還有王朔的……還有史鐵生的……還有葉兆言的……真好真好。」談她創(chuàng)作的話題幾乎每一次都是這樣拐了彎兒。

  久久沒有在文壇露面的張潔目前的工作是對她創(chuàng)作長達十年的長篇小說《無字》進行最后的修改,預計今年底就可把三卷本出齊。1998年底已經(jīng)出版的《無字》第一卷讓很多讀者感到驚訝──在人們已經(jīng)習慣了精神產(chǎn)品也像可口可樂一樣成為商品的時代,居然還有人在做這樣嘔心瀝血的事情──在一個長篇當中,不計成本地把激情和爆發(fā)力一貫到底,從靈魂中重新?lián)搁_的傷口讓人觸目驚心。張潔說:現(xiàn)在的我像個賭徒一樣,把所有的輸光了。離婚,貓死了,我媽去世,生病……都弄得我消沉的……我這輩子就剩下寫作這一件事。這是我惟一所愛,惟一的寄托。以前的作品我總是為別人而寫,從《世界上最疼我的那個人去了》和《無字》以后,我要為我自己寫,為了給自己一個交代。而且我真的覺得越寫越好,這是非常幸福的一件事。就像你都輸光了,但你還有一個房子沒賣,沒典當出去,多好啊。我知道《沉重的翅膀》那種東西應該寫,但是我再不浪費我的生命了。我和出版社談好了,書出來后第一不簽名售書,第二不開作品研討會──這些熱鬧對于我來說都是沒有用的了。

  此文石墻背景的那張配圖是張潔最喜歡的一張照片,她拿給我一是因為那上面的石頭是她最喜愛的,二是因為她自己在上面占據(jù)的位置很小──一如她的低調(diào)。結(jié)束此文時我忽然心中一動,找出《無字》第一部,翻到第4頁,果然上面有關(guān)于這石墻的文字。附后──解讀她的千言萬語還是她自己的文字更為合適。

  「每每面對那石墻,便會在溟蒙中看到有銘文在那墻上時隱時現(xiàn),銘刻著與她休戚相關(guān)而又不可解讀的文字。起先那銘文像是剛剛鐫刻上去的,然后經(jīng)雨雪風霜越來越深地蝕入石墻,倒好像那石墻如血肉之軀在不斷生長,漸漸地將那些文字嵌入自己的身軀。那是一種莫測的,說有形又不可見,說無形又很具體的力量,日夜鐫刻不息的結(jié)果。」

■張潔

國家一級作家、現(xiàn)任中國作家協(xié)會理事、北京市作協(xié)副主席、北京市政協(xié)委員。1992年被美國文學藝術(shù)院選為該院榮譽院士。主要作品:《愛是不能忘記的》、《沉重的翅膀》、《方舟》、《世界上最疼我的那個人去了》、《無字》。

摘自《北京青年報》2001.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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