侃北京
文/劉心武
無論如何,我總還是愛我的北京,記得在冰心的早期文字里,讀到過她愛萬丈沙塵的北京城的句子,她那時在美國留學,屬于很新派的女性,也曾用她那生花的妙筆,細膩地描繪過她所就讀的威爾斯利女子大學的潔凈、綺麗的風光,令人艷□、向往,然而,她卻在文章里動情地說,她依然愛著北京,而且是萬丈沙塵,生態(tài)狀況極其成問題的北京。往昔的北京,素有“雨來墨盒子,雨后煙灰缸”一說,即使到了90年代的今天,仍時有沙塵,這當然可以就環(huán)境保護問題作許多的文章?墒,拋開環(huán)保問題,我也要說,即使這樣的北京,我也愛。一個生命,他愛一片土地,往往極有道理,卻又用不著“講理”。
我也不僅是愛北京這片土地,我更愛北京人。我這里所說的北京人,主要指胡同雜院里,那些最普通的北京市民。現(xiàn)在有許多試圖對北京人的性格“一錘定音”的說法,比如以北京的出租汽車司機為例,把北京人的共同性格定位于“善侃”,就是既好客、開放、熱情、多嘴多舌,又未免沾沾自喜、夸大其詞、吹牛沒商量。北京人是一種多元存在,就老北京而言,貞靜多禮恬淡隱忍,關(guān)鍵時不惜拋棄功利傾心相許,是比較典型的品格,就新一代北京人而言,他們或見多識廣、滿不在乎,或焦慮猶豫、熱衷于形而上思辨,則可能較具代表性。
所謂“冠蓋滿京華”,北京那“官本位”的價值觀念,既外化為許許多多的社會景觀,也沉淀在人們的心底里,80年代初,走在上海的高樓大廈下面,覺得街景很洋氣,街道上的小轎車密度不高,而且車型都很落后,遠比不了北京大街上那種進口轎車亮**地奔來馳去的闊綽,這是怎么搞的呢?后來才恍悟,這是因為北京充滿了中央機構(gòu),光是部級干部,就數(shù)點不清,司、局級干部就更多了去,按“官本位”的待遇規(guī)定,部級干部都可配備專車,干部其實也都可以把機構(gòu)車隊里的車開了使用,那時還沒有限定必須乘坐國產(chǎn)品牌,所以大都置備的是日本皇冠、公爵等豪華型小轎車;而上海市長也才只是個正部級罷了,難與北京的平肩,因此,在配車上,也就只能相對就簡單一些,結(jié)果,這兩座城市街道上的車也便具有了不同的“風格”。到了90年代初的北京呈現(xiàn)了馬路上黃汪汪一大串“面的”的景觀,所謂“面的”,就是微型小面包出租車,它們大多矮小單薄,里面沒有冷熱空調(diào),而且所排放的尾氣含毒量大,北京的大氣環(huán)境遭到破壞。堂堂京城,怎么出租車寒酸?上海、廣州的出租車,就很少有這樣的,這又是怎么一回事兒?關(guān)鍵的因素作為一個“官本位”的城市,它的大小官員大多數(shù)情況下,有專車使用,進入市場經(jīng)濟后,各種公司更都有很漂亮的小轎車而且不受“只能使用國產(chǎn)車”的限制,以至炫財斗寶般配備進口豪華車、各類公務(wù)員辦事,也可以很容易地“借坐”這類車輛,所以,恰恰是在北京,一般的無官非吏的市民,他們才是出租車的主要消費者,而他們的消費能力有限,“面的”雖簡陋,但畢竟是汽車,坐上去總比坐三輪車體面,且收費較低,省時合算,也具有深入到胡同深處的功能,與他們好面子又圖省錢的生活習慣、心理定勢相契合,故而大受歡迎;許多出租汽車公司,也樂得以投資低、回收快的“面的”,為其主要的,甚至唯一的車型。我曾在南方一個很小的縣城,看到那里的出租車全是奧迪、桑塔納,開頭很吃驚,后來一問,也便釋然──原來那里的出租車的主要顧客是當?shù)氐母刹浚麄兊男姓墑e都很低,不可能有專車伺候,機構(gòu)也不好公然花錢置備一個車隊,但他們“因公”打“的”,一律可以報銷,故而支持縣里某些經(jīng)商的朋友,成立以他們?yōu)橹饕櫩偷某鲎馄嚬,實際上那也便是他們的變相專用車隊。北京的“面的”因尾氣問題,已在最近被強行淘汰,但替代它們的,一時也大都是仍較寒酸的夏利小轎車,因為一般較有身份的干部,仍用不著打“的”。一位出租汽車司機告訴我,有一回某級別相當高的干部,他那專車半道壞了,于是轉(zhuǎn)乘他的出租車,快到那條單行道的出口時,他問那位干部怎么走,那干部只是說:“回家呀,”他問:“您家在哪兒?怎么走?”那干部竟一時語塞,該決定往哪邊拐了,卻還說不清,只是強調(diào)“回家”……最后他不得不繞一圈回到那干部拋錨的地方,跟那焦急地等待救援的司機詳細打聽:“究竟這位大爺?shù)募以谀膬?該怎么走?……?/p>
摘自《中華讀書周報》2000.1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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