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我的義父林風眠
.馮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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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風眠作品:蘆花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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義父林風眠的一生,大起大落,就如他自己開玩笑時常說的,「老虎、神仙、狗」的生涯,都經歷遍了。
他;貞浾f,自己的童年,是「貧窮悲慘的童年」。他一生出來就體弱。祖父是位石匠,因為窮,娶了一位啞巴,所以他的父親講話時也不太流利。他曾寫到,生母是「山里人,姓闕名亞帶,中等身材,我的祖父、父親都是單眼皮,像北方正統(tǒng)的漢族,
母親大概是山居的漢族與本地的苗瑤混合的后代。我記得留下來的印象是我5 歲時,在小河邊住屋空地里,一個秋天的午后,母親和她的堂嫂洗頭發(fā)的情形,我記得在空地的周圍靠屋左側是菜園,菜園與空地間有一排很大的荊棘叢,開著鮮紅血一樣的小花,空地前面有一大片竹林和很粗大槐樹,不遠就是小河,是我小時候最喜愛去捉小魚的
地方。清澈的水和一塊一塊的鵝蛋石里,都有很多小魚」。義父生前一直老跟我提起他母親的頭發(fā),放下的時候長長的,很美!肝以谀赣H懷里發(fā)小孩脾氣,拿母親的頭發(fā),糾纏得她沒有辦法繼續(xù)理洗她的頭發(fā)。記得她們一面在制酒,一面在燒熱水。在一個大酒甕里裝好酒,放在灰堆里加熱,周圍燒著乾小樹枝,同時燒水洗頭發(fā)。這幅構圖是很入畫的(她們的衣服都是青黑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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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風眠作品:金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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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段童年追憶,他常常都會提起。家鄉(xiāng)的山水,和對母親的回憶,使他的很多畫面都充滿著抒情的詩意。那種樸實的「真純」,很容易就帶我們進入「物我兩相忘」的境界。令人嘆息的是,他的一生似乎是離不開那叢盛開著鮮紅血一樣小花的荊棘了。從上海到香港的家中,都有這么一盆植物,義父寫道:「它讓我想起痛苦!顾貞浾f:母親的生活,其實是很辛苦的,父親,特別是祖父新娶的祖母,都似乎待她不好,一直是從早做到晚,讓人欺侮。在我義父大概6歲的時候,他母親跟了一位臨時到村里來染布的青工逃走了,只有十幾天吧,就讓林姓族人給抓了回來,打她,游街不算,還往她頭上淋了一桶火水(汽油),說是要燒死她。義父當時被關在屋里,不讓他出來。他回憶道:「我當時什么也不知,也沒看見這些慘劇,在家突然有種感覺,突然憤怒瘋狂起來,找到一把刀,沖出屋門大叫,要去殺死他們,殺死全族的人。遠遠地看到了媽媽的垂著手的形象」,「很多人把我抱牢了,奪了我的刀,不讓我接近媽媽。大哭大叫了一頓,他們把我抱回家里!棺詈笞謇锶松塘恐涯赣H賣了。臨賣以前,義父溜出去看她,母親抱著他大哭了一頓,從此就天各一方了。直到義父回國后,在杭州當校長時,還派人回家鄉(xiāng)找尋母親的下落,但村里人告訴他,說是他的母親幾經轉賣,最后是在尼姑庵當傭人,已經死了。這段經歷,給義父烙上了深深的烙印,也讓他從小就體會到了什么是痛苦,使他更能接近民眾,更能悲天憫人,使他小小年紀,就變得沉默寡言。尤其是在母親被賣走后不久,他拿祖父給的零花錢,買了一張彩票,中了1000大洋的頭獎,就更加給村里人譏笑了,說是他的母親沒有福享等,后來他念中學和去法國勤工儉學就是用其中的200多元支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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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風眠作品:宇宙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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義父一生的愛情生活,也似乎不是太順利:從小家里就給他找了份「娃娃親」,不過,自小他就不準備留在家鄉(xiāng)的了,所以還沒圓房就離開了,到法國后寫信給家人退掉了這門親事。在第戎美術學院念書的時候,他愛上了一位法國女同學,這大概是他的初戀,可惜這位女孩子瞧不起他(義父語)。所以也只能算是單相思的失戀了。幾年后,他們又見上了面,這位女同學已經因肺病而病人膏肓,不久于人世了。
義父是到了德國,才遇到他第一位夫人艾麗絲.馮.羅達小姐的,她是一位貴族出生的孤兒,德國柏林大學的化學系畢業(yè)生。他們的相遇,也確實是有緣,是在銀行門口排隊換錢認識的。他們相愛后,因為當時德國的種族歧視,兩個人頗費周折才結成了婚。因為那時還未發(fā)明抗生素,竟然在巴黎,讓一場產褥熱接連奪去了母子兩人的生命。這段經歷,義父是提了又提,說了又說,嘆息不已。直到晚年還常常拿了這位夫人的照片看了又看,對我追述當時的情景,令人心酸。
而他的第二位夫人,是學雕塑的,第戎美術學院的同學愛麗絲.法當小姐?上В麄儙资甑幕橐,都是分開的時候為多?箲(zhàn)8年,義父去了大后方重慶,她們母女二人留在了淪陷區(qū)上海,勝利后才重聚。1956年,她與女兒和女婿離開了上海,義父就一直單獨居住在南昌路的小樓中,孤孤單單地埋首創(chuàng)作。
「千萬不要怕孤獨」,這是他常對我說的。可能就是因為他所經歷的感情生活上的孤獨,以「藝術代宗教」,救人類于痛苦之中的偉大抱負卻遭遇打擊的孤獨,獨自在藝術創(chuàng)作領域不斷追求探索而不為人理解接受的孤獨,激勵他如一雙孤鶩,在雷鳴電閃之間,沖破黑暗,奮力向前。也就是這種孤獨,讓他的作品有著更深沉、更有內涵的張力。
(原載12月4日《文匯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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