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基因,我的憂慮多于快樂”──訪基因專家楊煥明
壽蓓蓓
楊煥明1952年生于浙江。1978年畢業(yè)于杭州大學生命科學院;1988年于丹麥哥本哈根大學醫(yī)學所獲博士學位;1992年成為美國波士頓哈佛醫(yī)學院博士后。在成為中科院遺傳所人類基因組中心主任、國際人類基因組計劃中國協(xié)調人之前是中國醫(yī)學科學院和中國協(xié)和醫(yī)科大學醫(yī)學遺傳學教授,博導。為爭取和主持完成中國參與人類基因組1%序列的測定立下汗馬功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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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克隆山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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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月26日,由美、英、日、德、法、中,6國合作的國際人類基因組計劃協(xié)作組在全球同一時間宣布:完成了人類生命的藍圖--人類基因組的“工作框架圖”。盡管不知什么原因,合作國中惟獨中國大使沒有出席當天的白宮慶典,克林頓在感謝科學家們時,特意提到中國--“不止是他們的國家,還有中國的科學家!
7月4日,在媒體要求采訪的包圍圈中,記者爭取到20分鐘采訪時間,而采訪對象又臨時被科技部“召見”,部分采訪只得在途中出租車上進行。
我們的采訪對象是楊煥明教授(以下簡稱“楊”),中國參與人類基因組1%序列的測定,就是他爭取到的項目,也是他主持完成的,他是中國科學院遺傳所人類基因組中心主任、北京華大基因研究中心主任、國際人類基因組計劃中國協(xié)調人,科技部一位官員稱他“上過山、下過鄉(xiāng)、留過洋,有一股韌勁兒”。
關于人類的滅亡
記:現(xiàn)在轉基因技術用于植物,可以種出抗感冒蘋果、防肝炎的梨,如果用在人身上,可以創(chuàng)造“新人類”從事特殊服務。請您判斷,在技術上,能造出這樣的人嗎--聽指揮打仗的士兵、刀槍不入的機器警察、不吸氧的太空作業(yè)者、深海中真正的“蛙人”、像狗一樣能預感地震的人、長翅膀會飛的人、不吃不拉埋頭苦干的轉基因奴隸……而他們有人的思維,會甘于任人擺布嗎?會不會為爭取平等權利發(fā)生戰(zhàn)爭?從而導致人類的滅亡?
楊:(據(jù)說說話像機關槍的楊教授一反常態(tài)沉默兩秒鐘)你說的這些問題更增加我的憂慮,對我們搞基因的人來講,這些幻想并沒有給我們提供任何思路上的參考,這些問題都是我們想過了的。問在技術上有沒有可能,行,我要問大家,難道科學上的進展都是給我們制造這些神話嗎?特別是那些對我們人類明顯沒有好處、甚至對整個人類又帶來更大的威脅的神話嗎?如果我回答說這是可能的,那會帶來什么情況呢?
那好,我就說了,這是可能的!但是科學家的任務,就是絕對不能把科學研究的成果用在這些方面,讓整個社會都來奴役個別人,要監(jiān)督科學家要做的工作。
記:肯定會有人認為,這樣利用基因技術很經濟……
楊:(打斷記者,語氣激烈)很經濟,很經濟,那要怎么個經濟法,像制造一批只會勞動的人嗎?難道我們真的去學習螞蟻的社會精神嗎?是工蟻還是兵蟻,那兩個養(yǎng)得胖胖的寄生蟲,居然它的任務就是繁衍我們的后代、所謂做出最大貢獻嗎?那我們還講不講人性啊,你還做不做人啊。
記:如果真的發(fā)展到那一步的話……
楊:(打斷、大聲說)那我們就把科學都毀掉、把科學家都殺掉!因為他們干了壞事。
我們探索自然的奧秘,是為了發(fā)展現(xiàn)代科學技術,它在很大程度上改變我們每一個人的生活,使我們每一個人活得更平等、更健康、更幸福,使我們的人類社會更加和睦,使我們同自然界更加和諧。要同自然界建立和諧的關系,我們一定要去探索自然的奧秘,一定要保證科學研究的自由,但是這些研究都是為了讓所有的人都活得更平等、更好,如果我們違背這一點,所有的科學只會給人類帶來災難。
正因為人類基因組計劃可以給人類帶來很好、很好的前景,也可能帶來災難,現(xiàn)在問題的關鍵是,我們整個社會從心理上、倫理上、法律上,都沒有做好準備,對很多問題我們還沒有明確的時候,某些科學家就完全是利益主義者,他要的只是推廣掙錢,而不是真正考慮這些東西對人類有多少好處。如果人類都用商業(yè)的原則,這是人性的墮落,如果人類都用生物學的原則,就更是人性的墮落。
記:現(xiàn)在國際上有沒有達成共識,轉基因技術不能用于造人?
楊:聯(lián)合國大會在1998年通過了一個非常重要的歷史性文件:《人類基因組和人類權利的國際宣言》,中國也是簽署國之一。它明確指出,生殖細胞的基因轉移是不允許的,也就是不許改變人的物種。
另外,我們對基因的認識實在太不夠、太不夠了,我們連什么是好基因、不好基因都還分不清楚,我們怎么想到要優(yōu)化人類自己呢?如果人都是按一個要求、一個模板研究出來的,那人還是人嗎?在科學上,那是不允許做的,在我們人性上,不只是倫理道德上,也是不允許做的。
記:基因研究可以使人長生不老嗎?
楊:現(xiàn)在人的死亡,可以說都是非自然死亡。假設長壽是由基因決定的,我們現(xiàn)在都沒有活到基因影響壽命的限度。為什么呢?首先有很多疾病,傳染病奪去了多少人的生命!然后就是腫瘤、艾滋病,如果我們把這些疾病都治好了,顯然人的壽命將大大延長。
我覺得人活得足夠足夠了,我們還有后代呢,我們至少要給他們留下空間吧。
記:人可能活1000歲嗎?
楊:不管有沒有與長壽有關的基因,只是通過對疾病的治療,以及生活環(huán)境與我們自己基因的協(xié)調,我相信,人的壽命比現(xiàn)在提高二三倍,活200歲是完全有可能的。
記:如果真活到1000歲,帶來的問題首先是地球能不能裝得下,吃飯、就業(yè)問題,夫妻白頭偕老的難度更大……
楊:不是那些問題,就是我們大家都變得像山上的石頭一樣長生不老,“永垂不朽”。
記:據(jù)報道,已經找到“不胖基因”,給實驗鼠注射這種基因,胖鼠1個月變瘦,同樣在鼠身上發(fā)現(xiàn)“忠誠基因”,“好色”的鼠注射了“忠誠基因”,變得“感情專一”,將來這兩種基因能否用于人的減肥,或對付拈花惹草的伴侶?可以通過基因改變人的行為嗎?
楊:老鼠幫我們解決了很多問題,很多在人身上不能做的實驗,老鼠都做了,但老鼠實驗的結果并不能解決人類所有的問題。行為與基因肯定是有聯(lián)系的,但這個聯(lián)系很少很少,大家都知道,后天的影響更大。
如果有這樣一種“忠誠基因”的話,我給我的女朋友先把那個基因拿掉,然后告訴她,盡管干你的事吧,只有你選擇我、愛我,我才要,我不能按照基因的要求讓她忠于我。
我們的性愛,還有很多行為很大程度上是根據(jù)基因的,所有的疾病在一定意義上說都是基因病,但絕對不是說,人的一生完全是基因決定的,相反,基因決定論是一種非?膳碌纳鐣_爾文主義,它就是當時納粹“優(yōu)生主義”、種族滅絕的基礎。
記:誰有權決定某些基因特徵的胎兒不得出生,比如殘疾兒、有暴力傾向的人……
楊:誰都沒有權力決定!誰都沒有權力認為他們是我們這個社會的累贅,誰都沒有權力來憐憫他們,使他們不能享受人生、連幸福的權利都沒有。我們一定要看到,他們承擔的是全人類無法避免的痛苦,他們是為我們大家受苦的,不是他就是我,大家都可以輪到的。人類只有一個基因組,基因絕對沒有好、壞之分,也沒有正常基因組與疾病基因組之分。我們認為是“壞基因”的那些基因,都是人類身體上必不可少的。
我們千萬不要想扮演上帝的角色。
記:作為科學家,您對自己研究成果的后果擔憂嗎?
楊:面對基因,我的憂慮多于快樂。我想中國的每一個同事,和國際上每一個同事一樣,看到人類基因組計劃給人類帶來的好處同時,我們也同樣都為它可能帶來的問題,以及已經帶來的問題所擔憂。
記:已經帶來什么問題?
楊:舉中國最簡單的兩個例子,一個是產前性別診斷,因為人類基因組計劃提供的那些基因,孩子沒生下來至少能知道男女,父母可以選擇了,如果大家一個時期都不喜歡男的,就都生女的,或者相反,那人類社會成什么樣子?我們不得不考慮,每一個人的價值,重新認識人在整個社會中的位置、整個人類在自然界中的位置。
第二個就是最荒唐的所謂名人精子庫;蚪^對不可能給我們提供任何歧視的根據(jù),相反,人類基因組告訴我們,我們大家都屬于一個大家庭,都是平等的,搞什么人才精子庫,那么別人呢,兩個人的基因就決定生出好孩子嗎?這樣對人類基因組信息的濫用,在中國不但沒有被禁止,相反得到一些部門的鼓勵。如果打假的話,首先要打科學上的假冒偽劣。
關于中國科學家參與的1%
記:您是什么時間、在什么國際會議上、憑什么保證、怎么爭取到1%項目的?
楊:1999年9月1日,是在倫敦召開的國際基因組計劃第5次戰(zhàn)略會議上,接納中國加入國際測序俱樂部的。首先一個條件,中國一定要遵守“百慕大原則”,即人類基因組計劃的精神,所有合要求的數(shù)據(jù)都應該在24小時之內上網(wǎng)。
而我們需要在5分鐘之內,匯報我們實驗室的所有情況,包括面積、設計、多少設備、多少人、管理怎么樣、機器跑一次可以生產多少數(shù)據(jù)、準確率等所有的數(shù)據(jù),再加上我們已經遞交給國際基因數(shù)據(jù)庫的數(shù)據(jù),來證明我們已經做了多少工作,還有一個非常詳細的預算,根據(jù)我們現(xiàn)有機器的運行情況,確定完成任務要多少天。還有,根據(jù)這樣的運行,可比的成本要多少,能不能保證這筆錢落實。我們都保證了。
記:美國人不放心中國人能完成這個任務,1999年11月還特意跑到中國來看實驗室,有這回事嗎?
楊:確有其事,這樣大的事情交給中國,中國一直在人類基因組計劃領域同國際上不和諧,總是搞一些自己有特色的東西,人家一下子不那么理解的,然后,中國又在這么短的時間,只有8個月,就要完成相當于德國、法國一半或三分之一的任務,他們有點不放心是完全可以理解的。我們只有把自己的工作做好,讓他們看到事實來說服他們,我們歡迎他們來看,他們對我們進行了一次一次的“考察”,我們也確確實實遵照人類基因組計劃的精神,把數(shù)據(jù)一批一批上網(wǎng),隨著時間的推移,雙方已經建立了了解和信任。
我們在國際人類基因組計劃中,對所有問題的發(fā)言權,大家是絕對平等的,我?guī)缀鯇γ恳粋問題都有自己的看法,有的被大家接受,有的沒有被大家接受,這也是很自然的,比如6月26日國際人類基因組計劃的通稿,我們也提出很多修改意見,有的被接受,有的沒有。
記:美國人“考察”之后有什么表示?
楊:中國一定會做得很好。他們很高興,美國國立衛(wèi)生研究院的院長當場給我們年輕的工作人員簽署榮譽證書,寫著“茲證明--生于─年─月─日,參與了在中國繪制人類基因組序列圖”,這說明他對我們中國是很信任的。
記:您拿到項目之后工作陷入困境,仍于2000年4月提前完成任務,您遇到哪些困難,怎么解決的?
楊:就像每一個中國科學家碰到的困難一樣,什么地方都有困難,首先是人,我們馬上就要配齊人馬,現(xiàn)在我們也一樣,急需搞計算機的、學生物的人。
其次是錢,經費怎么落實,時間那么緊,我們四處求援,浙江省樂清市政府雪中送炭,我們的家鄉(xiāng)父老送來一大筆資金,還有我們的員工、朋友,基本上把自己的積蓄都放進去了,當然我們跟他們講是借款,不是捐款,但到現(xiàn)在還沒還,而且還在進一步借錢。
還有設備問題、跟不上的試劑和別的供應問題?陀^困難說不盡,現(xiàn)在反正也已經過去了。
記:6月26日宣布,人類基因組計劃產生的序列由全人類共享,放棄了能帶來豐厚回報的知識產權,那么,中國的參與對中國人有什么特別的好處?作為惟一的發(fā)展中國家,中國的參與對人類基因組計劃有什么特殊貢獻?
楊:就算是應該共享,那完全是全世界所有的國家,特別是這6個國家的16個中心的科學家,經過長期的斗爭,才爭取到的。這次人類基因組計劃的公布,包括美國一個公司的許諾,都是人類基因組計劃精神的勝利。
如果沒有全世界人民支持的背景,那么美國政府和英國政府的表態(tài),所承受的壓力會更大,因此,中國的參與,本身就是為人類基因組序列信息的共同分享,作出了很大貢獻,因為中國的參與,就意味著中國對人類基因組計劃精神的支持。中國是6個成員國中惟一的發(fā)展中國家,后來就帶來了一系列的國際社會對人類基因組計劃精神的支持,中國做出了只有中國才能作出的貢獻,這是16個中心的同事一致贊揚的,特地為此給我們鼓掌。
記:中科院遺傳所人類基因組中心和北京華大基因研究中心,是不是一個實體、兩塊牌子?
楊:一點不錯。而且都是科學院遺傳所的,華大的成立也是體制上創(chuàng)新的一個嘗試,我們如果用舊的體制,整個遺傳所都來做這個事情,也確實做不了,而且時間也太緊迫了。
記:華大中心是私營企業(yè)嗎?
楊:是,注冊的是民營、高科技、非營利企業(yè)。
記:有人認為,只有私營企業(yè)的機制才能爭取到,并完成這樣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您怎么看?
楊:不是這樣講的。我們國家正面臨改革、創(chuàng)新,重要的一點是體制創(chuàng)新,我們現(xiàn)有體制的弊病大家都看到了,要完成這個任務,這是使命對我們的要求,我們體制上一定要進行新的摸索,到底哪種方式最好,現(xiàn)在我們正在認真考慮,科學院的有關領導,包括我們的院長也在認真的考慮。
記:為了完成1%,你們在體制上有哪些創(chuàng)新?
楊:讓有能力干這件事的人,讓他們力氣有地方使,完全給他們獨立實施的權力,因為目的非常明確,這件事怎么能干成,就怎么干,這個方面都大開綠燈,都不要考慮原來的規(guī)章制度那些問題。比如進行測序工作的研究生,本來要上課的,科學院給予最大限度靈活的支持,研究生這一年暫時不要上課,明年再上,這樣小的事情在中國以前來看都是不可能的?茖W院做了很大努力。
記:您在爭取項目時提的預算是多少錢?
楊:只包括機器和測序的試劑,我們的預算差不多300萬美元。
記:完成工作框架圖一共需要多少錢?資金缺口有多大?
楊:如果按國際標準,至少需要3000萬美元,不管按哪一個標準,我們花錢是最少的。
記:你們想方設法籌到多少款?
楊:我們借了460多萬元,其中最多的一個人借給我們20萬元,我和大家一樣,基本上把自己的積蓄搭進去了,到現(xiàn)在為止,我們中心5個主任基本上都沒有拿工資。特別要感謝我們年輕的員工,和他(她)們的父母,年輕人都是向家長借錢,很多父母打電話來,現(xiàn)在中國哪有一個單位向職工借錢的?他(她)們聽了這樣的解釋之后,都很支持子女。
記:是什么精神力量鼓舞您在經費不足情況下,漂亮地完成任務?
楊:我從前給學生講人體解剖學,哪一個器官、組織不是以外國人命名的?現(xiàn)在,人類很快要有自己的一張基因圖了,從某種意義上講,也是以人命名的,但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研究中心、一個國家。我們給學生講基因圖計劃如何重要,學生問中國為什么不做啊,我們只能說中國怎么窮、吹牛中國科學家怎么能干,體制上也有一些問題……所以不能參加,反正中國人的名字就沒有了,你說中國科學家丟臉不丟臉?
(根據(jù)采訪錄音整理,未經本人審閱)
摘自《南方周末》2000.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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