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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燈孩子,爸爸生命里的一盞燈

  曉文

  1999年1月18日,北京中國人民大學舉行了一個新書首發(fā)式,首都許多著名學者都出席了首發(fā)式。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院長宋養(yǎng)琰激動地說:“這本書是自《資本論》以來我們國家的一本經(jīng)濟學專著。”而這本獲得了高度評價的經(jīng)濟學專著的作者、人民大學著名經(jīng)濟學教授孟氧已是故人,這本書的出版是他的女兒孟小燈促成的。很多人都不知道,孟氧曾是個被判了死刑的人,也是孟小燈竭盡全力把父親救出牢獄的。這是一個怎樣的義女啊,這其中有一段怎樣感人的故事啊!

  有一天,爸爸突然走出了小燈的視線

  1956年,孟小燈出生在北京,她的父親是人民大學的著名教授孟氧,母親滕波是交通部財務部的干部。那時,孟氧正在專心致志地撰寫他的第一本論著《<資本論>歷史典據(jù)注釋》,他每天都伏案工作到很晚,無暇顧及心愛的女兒,他給女兒取名叫小燈,是為了紀念這一段艱苦的寫作,因為他幾乎是每個夜里都辛勤地在燈下一字一字地寫著。同時他希望女兒像這盞不滅的“太陽”,燃出一天一地的燦爛光明。

  孟氧的書沒有寫完,1957年,他就被打成右派。同時被剝奪的還有他上臺講課的權(quán)利,但永遠不能剝奪的,是一個人思考的權(quán)利,孟小燈從此看到一個整日都在思索的父親。在父親沉重的哲學思考中,小燈長大了,她不能理解父親深奧的理論,但她十分崇敬父親的博學和才子氣度。在她的記憶中,父親是一個在家中可以穿著破了袖口的舊毛衣,而上講臺時衣著嚴謹、衣領(lǐng)和袖扣都必須扣齊的人,他是在表達一種敬意,一種禮貌和一種風度。父親在閑暇時也會將小燈抱在腿上,像所有的父親一樣慈愛地問:“燈孩子,你長大了給爸爸買什么呀?”小燈說:“給您買牡丹牌香煙,國光蘋果!蹦鞘切舻男⌒难劾镒詈玫臇|西了。

  1968年3月的一天,一家人正在吃晚飯,來了兩個人找孟氧,他出去了,一會兒又進來,對妻子說:“我可能被捕了!闭f完便披上大衣走了出去,小燈怎么也不會料到父親這一走就是整整的13年!

  吃過晚飯,母親對小燈說:“你出去玩,我心里很亂!毙舫鋈チ,在院子里和幾個孩子一起捉迷藏,過了一會兒,樓上的一個男生走近小燈說:“你還玩呢,你家都被抄了!”小燈急忙跑回家,只見家里已是天翻地覆、塵土飛揚了。好半天,抄家的人才走,小燈和媽媽抱頭痛哭。小燈在家里一直負責倒紙簍,這時她歉疚地說:“媽,今天我忘了倒紙簍了,他們會不會從里面找到對爸爸不利的東西?”

  媽媽把女兒摟在懷里,淚如雨下。小燈才12歲,就已經(jīng)懂得幫父母分憂了。而那個紙簍成為小燈的隱憂,她為自己的失職懊悔了許久。

  有人告訴媽媽說,孟氧可能被關(guān)在西郊(即人民大學的正式校址),從此,媽媽每周都請半天假去西郊找爸爸。那時,媽媽還懷著好幾個月的身孕呢。媽媽一次也沒有見到爸爸,終于有一天,媽媽也被扣下了,那些人說:“乾脆你也留下吧,讓你別來鬧,你不聽,這回你想不來也不行了。”

  小燈成了有爸有媽的孤兒。她上無兄長,下無弟妹,形單影只,只有一些食堂的飯菜票,她就靠那些飯菜票熬到媽媽到了預產(chǎn)期被假釋出來。

  1968年10月29日,妹妹出生了,小燈看著妹妹,心里特別高興,心想從此可不孤獨了?蓩寢尵拐f:“把她送人吧,養(yǎng)不活!毙魣远ǖ卣f:“不行,我少吃點,我?guī)湍愀苫。再說要是爸回來了,找你要孩子,你怎么交待?”

  從此,小燈真的開始干活了,媽媽的月子是小燈照顧的,經(jīng)歷了這許多的事,小燈開始變得堅強了,遇事不慌,也有了主意了。1969年8月,媽媽去了干校,小燈被送到集中站,妹妹被送到老家,爸爸在監(jiān)獄里,一家人四分五裂了。

  后來,媽媽帶著小燈和妹妹下放到了河南漯河干校。1972年,媽媽被安排在山海關(guān)船廠,當了會計,16歲的小燈當了鉗工。這個聰慧美麗的女孩子失去了寶貴的求學機會,但她的靈性和穎悟卻一點都沒有被嚴酷的生活所磨滅。與她的美麗一起成長的,還有她善良溫柔的心,她高貴無私的靈魂。

  小燈成了爸爸生存的希望

  1975年,小燈和媽媽終于有了父親的消息,孟氧被判了死緩,罪名是發(fā)動反革命暴動,還有反馬克思主義毛澤東思想。孟氧從來沒有認罪,他不服判決,提出上訴。但他的上訴被駁回,維持死緩判決,所以允許他與家人通信了。小燈和媽媽這才知道,孟氧被關(guān)在山西臨汾的一個監(jiān)獄里。

  媽媽知道了爸爸的下落后,暗暗地落了許多淚。為了這么多年來孩子們難言的苦痛和尷尬,媽媽決定和爸爸離婚。她寫信把自己的決定告訴了丈夫。

  小燈已經(jīng)19歲了,她深深懂得媽媽的決定對爸爸來說意味著什么。但她也同樣深深明白媽媽的決定中有多少說不出的痛,她是孟氧的妻子,更是兩個可憐的小女孩的母親,她必須為女兒著想!小燈對母親的決定不置一詞,但她同時決定,我決不拋棄爸爸,我要給爸爸寫信。

  孟小燈給久違的父親寫了第一封信,只有簡單的幾句話:爸爸,你好,寄些東西給你。家里的經(jīng)濟并不寬裕,你要體諒媽媽。

  但她在最后的落款處著意地寫著:想你的女兒──燈燈。

  孟氧很快給女兒回了信,他囑咐女兒聽母親的話,多為母親分憂。他在最后寫著:這些年來,我是多么地想你呀,我的燈孩子。

  小燈收到了信,看到那個熟悉的稱呼,不由得雙淚長流。是的,她一直都是爸爸的燈孩子!爸爸入獄前那倜儻儒雅的樣子又重新回到小燈眼前,她認定:爸爸是個好人!

  孟氧在后來的信中提到妻子離婚的事,他說如果你母親要尋找幸福,那么我是可以理解,也不會阻止的。小燈馬上回信去為母親辯解,她告訴父親,母親只是為了減輕女兒們的壓力,絕不是另有所愛。

  不久,父母平靜地離了婚。小燈和父親的通信卻越來越多,孟氧深厚的知識功底和堅強的人格給了小燈極強烈的震撼,她開始漸漸了解到她有一個多么優(yōu)秀的父親。小燈從自己微薄的工資收入中拿出錢來,給爸爸買營養(yǎng)品和生活用品。

  1976年冬天,小燈開了封介紹信,證明自己是孟氧的女兒,就懷著激動的心踏上了開往臨汾的火車。小燈沒有買火車票,她把媽給她的路費全部買成了食品,然后花了5分錢買了張站臺票,就混上了火車,小燈就這樣來到了山西省臨汾第三監(jiān)獄。小燈一見到父親出現(xiàn)在接待室門口,就忍不住流淚了,孟氧走過來,緊握著女兒的雙手,用非常溫和的口氣說:“不要哭,時間不多,咱們抓緊時間說話吧!

  爸爸和小燈聊起了家常,待小燈完全放松了以后,爸爸說:“你聽好,我給你講幾個重要的問題:第一,我從來就不是什么反革命,更沒有搞過什么武裝暴動。第二,我的問題是學術(shù)問題,不是政治問題。第三,我沒有罪,也從來沒有認過罪,我在不斷地上訴,給最高人民檢察院,給黨中央。燈孩子,你放心,當我的女兒絕不丟人!”

  小燈渾身發(fā)熱,臉上火辣辣的,她第一次由衷地感到,她有一個讓她驕傲的爸爸,多少年來籠罩在她心頭的陰影一下子煙消云散了。她挺直了腰板,眼睛發(fā)亮地對爸爸凝視著。

  告別的時候終于到了,爸爸拉著小燈的手,一握之下,小燈感到手心有什么東西,她下意識地看了看一旁的看守,從來沒有做過地下工作的女孩子從容不迫地把手中的紙條放進了口袋。爸爸說:“回去好好照顧媽媽和妹妹……”

  小燈轉(zhuǎn)身就走,因為怕眼淚奪眶而出,她不敢再回頭。

  到了她認為安全的地方,小燈才敢看手里的紙條,那上面是爸爸寫的關(guān)于自己的申訴材料。粉碎“四人幫”以后,孟氧的上訴又一次被駁回,他依然被判死緩,只是減刑到20年。他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女兒身上了。握著手中還留有父親余溫的小紙條,小燈彷佛是握著父親的生命,她年輕的心充滿了神圣的責任感,她知道,拯救父親的重任落在了她柔弱的肩膀上。

  為了父親,小燈開始了艱難的奔走

  1979年春天,小燈風塵仆仆地從山海關(guān)趕到北京。清晨,她來到了北京市高級人民法院門口,上訪接待室她已經(jīng)去了好多次,每次她都是被人三言兩語地打發(fā)了,這一次小燈決心見到法院院長?撮T的老頭見小燈又來了,同情地說:“小姑娘,你又來了?想見院長?院長很忙,顧不上你這些小事。”

  小燈說:“不是小事,是人命關(guān)天的大事!

  小燈和看門人一句一句地說起了父親的案子,看門人的態(tài)度漸漸和氣了,小燈趁機說:“大爺,您讓我進去吧,我一定不給您惹麻煩!

  看門人說:“不是我怕麻煩,那院長不是隨便能見的呀!

  那天等到天黑,小燈也沒見到院長。第二天,小燈又去了,又和看門人聊著等到了天黑,第三天,小燈毫不氣餒地又出現(xiàn)在法院門口?撮T人看著這個倔強的姑娘嘆了口氣。小燈坐了下來,她給看門大爺講起了自己小時候的事,她說了好多好多事兒,看門人聽了忍不住說:“你爸可真疼你呀!

  小燈聰明地接下去說:“您說我爸這么疼我,如果他真是反革命,是壞人,他還會讓我為他上訴申冤嗎?”

  看門大爺不假思索地說:“不會,他那樣疼你,要是自己有罪,他是寧可死在獄里,也不會連累你的。”

  小燈雙目炯炯地望著大爺,老人已經(jīng)完全被感動了,他激動地抓起了電話,撥通了院長辦公室:“薛院長嗎?門口有個小姑娘,為她父親的冤案已經(jīng)等了三天了……

  薛院長說:“讓她上來吧!

  小燈甚至來不及謝謝大爺一聲,就急不可待地沖上了樓。薛院長在樓梯口等著她呢,小燈差點兒沒哭了出來。薛院長握著小燈的手說:“別難過,進來慢慢說。”

  小燈把申訴材料交給了院長,他認真地看著,小燈忐忑不安地等著。薛院長看完了,他拿起筆,在材料上批示:請轉(zhuǎn)刑庭,找專人復審。薛光華。

  小燈再也想象不出比這更好的結(jié)果了,她忘記了說感謝的話,只是一個勁地傻笑著,她甚至不記得自己是怎么走出來的,也許是像小燕子一樣飛出來的吧。

  由于有了院長的批示,孟氧的案子很快開始了復審。1980年,孟氧徹底平反了。1981年,孟氧回到了北京,小燈和母親、妹妹一起,也在不久以后回到了北京。他們一家在離散了13年以后,終于團聚了。孟氧給小燈帶回來一個珍貴的禮物,是他在獄中和獄友們合作制成的一個拇指大小的銅質(zhì)獎杯,里面有一個小印章,刻著小燈的名字。獄友們說:“難得小燈義女救父,這就算是給她的獎勵吧。”

  不久,孟氧和滕波復了婚,一家人重新團聚。小燈也要結(jié)婚了,她的未婚夫是在山海關(guān)工作時認識的一個小伙子,那時,小燈還是反革命子女,但他不嫌,他說:“小燈,你爸爸能不能平反,我都愛你!

  小燈回到北京工作后,未婚夫去了廣州,他是個船員,向往著到遠洋輪上跑船。1981年,小燈幸福地出嫁了。1986年,小燈生了個女兒,丈夫還是跑遠洋,長年分居,他們聚少離多。

  燈孩子,爸爸給你留下一本書

  孟氧回到北京,組織上讓他在北大和中國社會科學院中挑一個單位。孟氧說:“我是人民大學培養(yǎng)出來的,我回人大!1993年,小燈也進入了人民大學,在經(jīng)濟學院做教務秘書。

  孟氧回到人民大學后,重新走上講臺,并開始寫作《經(jīng)濟學社會場論》。父親嚴謹儒雅的學者風度和寧折不彎的勇者氣質(zhì)再一次折服了小燈,她成為父親最得力的助手和最親密的朋友。一天,小燈到父親的書房,看到一條綠色的絲巾,奇怪地問:“爸爸,是送誰的呀?”孟氧說:“送給我的一個女研究生的呀,她很漂亮,有點像你呢!

  小燈沒好氣地說:“爸,你對你的學生傳授知識就夠了,不必再送絲巾了。”

  孟氧舉了一大堆例子,找了一百條理由,小燈怎么說也說不過爸爸,她乾脆抓起絲巾戴在頭上,說:“不許送別人,我要了!

  孟氧大笑:“燈孩子,就是送你的呀!”

  1994年,小燈和她的船員丈夫平靜地離了婚,她把更多的精力投入到協(xié)助父親工作中去。

  1996年5月,孟氧的書寫完了,小燈陪爸爸把書稿送到人大校長辦公室去。她用秤秤了一下書稿,十二斤半。小燈感到手中沉甸甸的,她知道這全是父親的心血。校長看了書稿,當時就決定:立刻出版。

  1996年暑假,孟氧感到身體不適,小燈陪父親到醫(yī)院檢查,結(jié)果很快出來了,肺癌晚期!小燈每天一有空就到醫(yī)院去陪著爸爸,她滿心都是難言的悲苦,見了父親卻要強打精神擠出燦爛的笑容。這樣到了1997年初,父親終于走到了生命的盡頭,臨終前,孟氧握著女兒的手說:“小燈,到了這個時候了,你還不哭出來嗎?哭吧,我的燈孩子!

  小燈終于在父親床前失聲痛哭。

  1997年元旦,孟氧的著作《經(jīng)濟學社會場論》的清樣出來了,但孟氧已無法完成最后的校對了,小燈只好和父親的研究生們一起,對照著他的原著,一個字一個字地校對。1月18日,孟氧帶著卓越的未能充分施展的才華和對女兒小燈的依依不舍,溘然長逝。小燈倒在床上,連哭泣的力氣都沒有了。2月,疲憊已極的小燈到醫(yī)院檢查,醫(yī)生診斷為子宮內(nèi)膜癌。3月,小燈在北京市海淀醫(yī)院做了手術(shù)。

  在生與死的邊緣,小燈突然對生命有了一種從未有過的感悟。短短的幾年間,她離婚、喪父,又身患絕癥,人生的所有不幸一下子向她壓頂而來,但小燈決心不怨天尤人。父親孟氧苦難而堅強的一生像燈一樣照著她眼前的路。父親出獄后,曾對她說起許多獄中的事,她深深記得,父親為了堅持讀書,一直要求睡在尿桶旁,因為監(jiān)室里只有那里有一盞昏暗的燈,長年累月,父親出獄后竟完全沒有了嗅覺。小燈被一種崇高的東西激動著,她決定把父親沒有做完的事做下去。

  小燈開始整理父親留下的資料,孟氧在獄中寫出了數(shù)十萬字的《馬克思傳》,還有他出獄后寫的回憶錄和用錄音的方式留下的小說,小燈全都把它們整理了出來,她希望有一天能有機會把這些東西出版,因為這是一個人,一個真正的中國知識分子高貴的精神和靈魂。

  孟氧去世之后,他的《經(jīng)濟學社會場論》一書的出版也停滯下來。1999年初,小燈決定在父親逝世兩周年的祭日召開一個新書首發(fā)式。人民大學出版社表示一定在此之前出書,l月16日晚上6點,他們把樣書送到了小燈手里。18日,小燈如期召開了新書首發(fā)式,人民大學副校長杜厚文、人民大學著名經(jīng)濟學教授宋濤、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院長宋養(yǎng)琰和北大、清華、中央黨校的許多著名學者到會,對孟氧的著作給予了高度評價。

  孟小燈坐在角落里安靜得像一片葉子,學者們談論的理論她不太懂,但她知道這本書是爸爸送給她的。爸爸的書稿完成以后,曾寫過一段前言:20年前,那時我們偉大的祖國有10億人口,可是只有一個人愛我,人們還逼她和我劃清界限,她頂住了,這就是我的燈孩子。20年后,又是她帶領(lǐng)全家和癌癥作斗爭。我的學生建議將這本書獻給孟小燈,我同意了。

  這段序言被小燈從書中刪掉了,她不愿當此殊榮,因為她為父親所做的一切都是她心甘情愿的,因為她始終都記得父親的話:也許明天就上斷頭臺,但今天生命還屬于我,我就要用今天的生命做有益于人類的事。

  而小燈現(xiàn)在要做的就是,寫一本《關(guān)于孟氧》。不只是為了紀念父親,還是為了告訴人們:當厄運突然到來時,一個人應該怎樣勇敢,怎樣坦然,怎樣保有高貴的精神,怎樣堅守自己不變的微笑。

  (摘自《幸!1999年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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