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一個小包工頭,因為“上家不給錢”,他無法如期給手下的工人發(fā)工資。為了實現(xiàn)按期付清工資的承諾,心急如焚之下,他騙了熟人一筆錢。他沒想到,自己因此鋃鐺入獄。有人罵他騙子,也有人贊他善良。然而他更像是一個符號,在這個國家無數(shù)建筑工地背后隱藏的那條“生態(tài)鏈條”
11月1日,宋立方出現(xiàn)在京郊一個建筑工地上。半年之前,他曾帶領幾十個民工在這里干活兒,他的身份是包工頭。眼下,他又來到這個工地,卻只是一個人,“希望把工程款結了”。他不會上網(wǎng),更不知道這天網(wǎng)上有一則新聞:即日起,包工頭將在杭州建筑市場集體下崗,退出歷史舞臺,替代它的將是勞務分包企業(yè)。
和以往不同,宋立方穿上了灰色的西服,還有黑皮鞋。西服里露出鑲著黑色紐扣的舊毛衣,還有領口泛起油膩光澤的暗紫色襯衫。他的頭發(fā)剃得很短。他并不想讓工地上的其他人知道,他剛從看守所出來。
今年3月3日晚上,宋立方在北京豐臺區(qū)二老莊一所出租房內(nèi),和兩個外包組負責人鐵江、盧展會面。3人一年前在某處工地上認識,一起承包過工程。宋立方正為欠著工人工資發(fā)愁。他靈機一動:向鐵江、盧展借錢!
“直說借錢?不行,他們一定不借!彼瘟⒎剿尖庵,“要不就說有工程,讓他們交訂金吧!彼S即編造了已拿下工程的謊言,從兩人處拿到3.1萬元。然而不久,他的謊言被戳穿了,鐵、盧二人一氣之下,將他扭送到派出所。豐臺區(qū)人民法院作出判決,以詐騙罪判處宋立方有期徒刑6個月。10月,宋立方刑滿釋放。
直到現(xiàn)在,宋立方仍然不能接受這個判決,他一直嘟囔著:“我沒有詐騙。”按照他的描述,他曾經(jīng)給鐵、盧二人寫過欠條,甚至在警局里,他還親口承認了向二人借款的事實!拔乙琴囍怀姓J,那說我詐騙還可以;我都承認了,咋還說我詐騙呢!”
來自宋立方的說法是,去年,他帶著老家38名工人在北京干了5個工程,工人的大部分工資都已在年前結清,只是還欠著個別人幾百元,最多的一個欠著2000元,總額共計3萬多元。他答應在正月十五那天給工人送到家里。他想著一定得按期把錢還上,否則“這些工人明年就不愿意跟著干了”。于是正月十四,心急如焚的宋立方向鐵江和盧展騙取了所謂“工程訂金”。據(jù)說因為錢不夠,他還從家里拿了5000元。正月十五,宋立方帶著這筆錢回河北老家,給手下的工人發(fā)了工資。
宋立方把一切歸咎于“上家不給我錢”。他在北京打工20多年,從做建筑工地的小工起步,到2002年,終于有了自己的包工隊,當上了包工頭。像大多數(shù)的包工頭一樣,他的主要工作只有兩件:拉工程,結賬。所謂結賬,就是向上一級包工頭催要工程款。
在無數(shù)建筑工地背后隱藏的“生態(tài)系統(tǒng)”中,工錢沿著這樣的鏈條分發(fā)到農(nóng)民工手里:投資方給總承包商,總承包商給分包商,分包商給大包工頭,大包工頭給小包工頭,小包工頭給外包隊(組),最后才能發(fā)到民工手上。“我差不多就是最小的包工頭了,帶著幾十個民工,多的時候有上百人。工程大的時候,我也會再找一兩個外包組。鐵江和盧展就是以前我用過的外包組,我?guī)退麄冋一顑焊。”宋立方說。
在過去幾年里,宋立方有幾十萬元的工程款沒有收回來,但他還是覺得自己非常有能力!拔彝δ芾こ痰,在北京混了這么多年了,在哪里都有好多熟人,他們介紹給我的工程多得很。有馬甸的、草橋的、大興的,還有豐臺的。”他的手在大腿上來回地搓,嘴里卻不曾停下,“我沒被別人騙過錢,那些要不回來的,都是幫朋友的。給朋友做個工程啥的,沒簽合同,他們錢緊張,我也就沒和他們要!
“你不信?那啥,前年,馬甸工地的大包工頭領了十幾萬元工程款,第一個打電話叫我去拿。我說他想著我就行,我不缺錢,叫他把錢先支給其他包工隊。結果后來他沒錢了,電話也打不通了……”
“我也不能欠著民工的啊,現(xiàn)在國家查這個挺緊的,到年底,總得給人把賬結了,讓人回家過年不是?所以我就老得墊著,墊民工的工資,墊民工的飯錢,還有工地上買點零碎材料啥的,我不容易啊!
不久前,北京一家媒體以《小包工頭的善良與無奈》為題,報道了宋立方的故事。宋立方對采訪挺抵觸,并堅決要求不能署真名。他也并不知道,這篇關于自己——一個底層的小包工頭的報道被放在多家新聞網(wǎng)站的重要位置,甚至上了頭條。那些坐在他蓋過的房子里辦公的人們,七嘴八舌地評論著自己。
在媒體上,這些人也許讀到過包工頭這個群體的丑陋。“欠薪包工頭不露面,討薪民工無奈住進冰冷車庫”,“包工頭卷款逃跑,打工者討薪無門”,“摧毀特大包工頭聚賭團伙,抓獲數(shù)名百萬富翁”,這樣的新聞屢見報端。但他們也許也同樣讀到過這個群體的無奈。這樣的新聞也屢見報端:“為追討開發(fā)商欠款,包工頭爬上吊塔尋短見”,“討不來工程款,包工頭以命抵債”,“6年討要無果抑郁辭世,包工頭跌倒在討薪路上”……
而這一次,網(wǎng)友們的跟帖賦予宋立方的基調依然更多的是同情。有網(wǎng)友說,自己的家人就是包工頭,整年在外面打拼,卻因為甲方拖欠的原因,搞得疲憊不堪!凹追礁犊顣r都是按合同價付款。其實只要接觸過工程的人都知道,施工過程中會產(chǎn)生很多增補,對于增補這一塊,甲方都不會按進度付款的,而只是在工程結束時并入結算。工程一完工,很多甲方就故意不給結算,你找他要款,他說已按合同支付工程款,實在是可惡!
同情或許還來自另一個民工騰強的證言。騰強與宋立方合作已有多年。宋立方被抓后,騰強接到宋家的求助電話,隨即趕到派出所去作證,證實宋立方確實把那筆錢用于給民工發(fā)工資。并強調宋立方4年里沒有拖欠過他們工資。民警以一問一答的方式記錄了他的證言。
騰強還向《京華時報》的記者表示,宋立方自己租的房子沒有電視,卻花550元給工地的工人們買了29英寸的二手電視機!八掏錢給工人買過雞蛋吃!痹隍v強看來,宋立方被告詐騙,“是因為他沒把關系處理好。就算他拖欠工人工資幾天,工人們也不會跟他鬧,都是老鄉(xiāng)”。
“老鄉(xiāng)”,這個親切的字眼,幾乎是聯(lián)系大多數(shù)包工頭和民工的紐帶。在市場經(jīng)濟初期,農(nóng)村大量的剩余勞動力需要轉移,而城市的建設需要大量的勞動力,于是,那些最早從農(nóng)村走進城市的農(nóng)民工,在工地找到活兒干,并開始介紹和帶領村里的鄉(xiāng)親來到城市,這其中一批有經(jīng)濟頭腦的就成為組織者,這就是建筑行業(yè)最初的包工頭,也是市場經(jīng)濟初期比較活躍的群體。有媒體曾對包工頭進行過這樣的解讀:“實際上,大多數(shù)包工頭不僅是農(nóng)民工的職業(yè)介紹人,進城務工的領路人,而且充當著農(nóng)民工經(jīng)紀人的角色,繼而在一定程度上成為農(nóng)民工權利的代言人。”
“民工的代言人”宋立方至今對被判詐騙一事不能理解。他覺得委屈,盤算著要給自己“喊冤”。但他的代理律師高榮彥卻并不這么認為!八胰苏椅业臅r候,我聽案情也以為只是借貸不愉快。委托人通常都會強調對自己有利的證據(jù)?戳司碜,我就明白詐騙的定性不錯!痹陂_庭前,高律師極力說服宋立方認罪。
“作為法律工作者,我們必須尊重事實。宋立方的行為確實構成了詐騙,不過比起那些把騙來的錢用于吃喝玩樂的,他的性質又有不同,他拿去給民工發(fā)工資了,這也算一個善意的謊言吧。他的這個做法,算不上樹立了一個豐碑,但起碼在他家鄉(xiāng),團結了一方群眾,安定了社會秩序!备呗蓭煘樗瘟⒎綄懥艘环菰谒约嚎磥怼皽厍檠笠纭钡霓q護詞。
豐臺區(qū)法院最后從輕判處宋立方有期徒刑6個月,除去先前在看守所羈押的幾個月,宋立方很快便出獄了。一位熟悉案情的人士說,法院已經(jīng)考慮了本案的具體情況,予以輕判,否則如果“按照法律規(guī)定,像這個數(shù)額的詐騙,可以處以三年以下有期徒刑!
眼下,宋立方穿起西服奔走在工地,希望可以討回一部分欠款,卻希望渺茫。因為這些欠款里,好多都沒有打欠條。宋立方深感“要學點法律,以后要打欠條”。
未來該做什么?宋立方仿佛非常自信。他挺直腰,“別看法院判我詐騙,我明年找到工程,那些老鄉(xiāng)還是會跟我去干,絕對不會跟別人的。就是那鐵江、盧展,別看他們告了我,我敢拍胸脯,以后他們還得跟著我干!真的!”
但宋立方并不知道,他在鐵江眼里,已經(jīng)成了一個“大忽悠”!八F光蛋一個,過去連房租都是我給他交的,交了5個月,另外,還跟我借了小1萬塊錢。這種窮光蛋,還跟他合作啥呀!”鐵江在電話里大聲嚷嚷。(本文除律師外其余人名均為化名) 本報記者 蔣韡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