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24日至8月29日,故宮博物院將在繪畫館舉辦名為《銘心絕品———兩晉隋唐法書名跡特展》。人們將有機會看到中國現(xiàn)存古代書法作品中的五件絕品名帖———西晉陸機《平復帖》、東晉王獻之《中秋帖》、王《伯遠帖》、隋人書《出師頌》及王羲之《蘭亭序帖》的最佳摹本唐代馮承素本。
“五大名帖”中,最引人注目的自然是7月10日故宮以2200萬元天價從嘉德拍賣行回購的《出師頌》。此舉曾引起廣泛爭議,甚至被質疑為“故宮重金買了假貨”。展覽開幕之際,故宮博物院研究員、同時也是《出師頌》專家鑒定小組成員的單國強先生接受《北京日報》記者專訪,談起了這樁喧嚷一時的“公案”。
1故宮購得的《出師頌》是否索靖手筆?
這是很多文物愛好者質疑的問題,也是一度爭議最大的問題。
按照拍賣行的說法,他們本擬于7月13日拍賣的《出師頌》是西晉大書法家索靖唯一存世的真跡。認定是索靖手筆的依據是:《出師頌》的引首部分有宋高宗篆書大字“晉墨”和乾隆御筆題跋。其中最具說服力的是宋高宗的“晉墨”二字,因為在宋朝,皇宮還藏有索靖的其它真跡,皇上對照題鑒,是文物界的鐵證。但有文物愛好者指出,引首部的宋高宗篆書題“晉墨”兩字,以及花押和鈐印,都是后人偽造的。由此證明,《出師頌》并非西晉索靖的手筆。
對此爭議,單國強先生態(tài)度很明確:故宮一直就把《出師頌》視為一件隋代的作品。而且在清宮內,也是將它作為隋代作品加以保存的。在乾隆時期刻的《三希堂法帖》中,也是將其視作隋人書。
“書法和印章一看便知不是晉代的,描金龍紋蠟箋紙和龍的形狀明顯屬于明代,而且引首題的格式最早也出現(xiàn)于明朝初年,此前從未見過這種格式。應該是明代人為了證明此書是晉人甚至就是索靖真跡,而在重新裝裱的時候拼接上去的。這種偽造的手法在古代書畫作品中屢見不鮮,但明人偽造的引首并不影響《出師頌》本幅部分的價值和書寫年代,也不影響隋人所作的《出師頌》的真實性。”所以,單先生指出,根本不存在故宮重金買假貨的問題。
單先生說,對于古代字畫的鑒定首先必須明確鑒定的主旨。對于有款題的作品,鑒定的主要目的在于論證此作品是否確為落款作者的手筆,這里有真作和偽作的區(qū)別;而對于沒有款署的作品,比如《出師頌》,鑒定的主旨就是搞清楚今存本的創(chuàng)作年代。無款作品是沒有所謂“真?zhèn)巍眴栴}的。因此,對無款作品《出師頌》大談是真還是假,是真跡、摹本還是偽作,都是沒有意義的,是缺少起碼的書畫鑒定常識的。
2故宮如何認定《出師頌》是隋代作品?
那么故宮購得的《出師頌》出自何人之手?
單先生介紹說,歷代見于著錄的章草《出師頌》有兩個版本:一本稱為“宣和本”,有宋徽宗標題“征西司馬索靖書”及“宣和”瓢印,可見宋徽宗認為他見到的《出師頌》是索靖的作品;另一本稱作“紹興本”,曾收藏于南宋紹興內府,有米友仁的鑒題,稱為“隋賢書”,可見米友仁認為他所見到的《出師頌》是隋人寫的。后者就是今天引起廣泛爭議的本子。今存本子與諸多著錄書中介紹的“紹興本”狀況一一吻合,確實是早已聞名并且流傳有緒的“紹興本”《出師頌》,為清宮舊藏。
根據作品鑒藏印和歷代著錄書的記載,“紹興本”《出師頌》流傳的情況大致是:唐代經太平公主、李約、王涯先后鑒藏;南宋紹興年進入內府,經米友仁鑒題;明歸王世懋;清初由安儀周收藏,后入乾隆內府,刻入《三希堂法帖》;民國11年(1922年)溥儀以賞賜溥杰的名義將其帶出宮外;1945年后,該本流落于民間,60多年杳無消息。
而“宣和本”《出師頌》于北宋入宣和內府,明代大概從嚴嵩家輾轉到他人手中,后來賣給了項元汴,清朝時期失傳。
單先生說,故宮從一開始就認定這本《出師頌》是隋代作品,這是經過了仔細嚴謹?shù)目甲C得出的結論。
《出師頌》的書寫字體屬于典型的比較古老的章草字體。據史籍記載,章草體在西漢時候已經出現(xiàn),至東漢趨于成熟。這種書法的代表人物有“草圣”張芝,“書圣”皇象(《急就章》的作者),以及西晉的索靖。索靖是張芝姐姐的孫子,繼承了張芝的衣缽。西晉時代,章草開始向今草演化,出現(xiàn)了過渡時期的書法的面貌。目前,中國現(xiàn)存最古老的書法作品———陸機《平復帖》基本屬于這種字體。東晉南北朝時期,章草體日漸衰微。到了唐代,章草體幾乎絕跡。至元代以后,章草體才有所復興,不過風格已大異于古人。因此,從章草的創(chuàng)立、發(fā)展、演變和衰微的歷史來看,呈現(xiàn)古典、規(guī)范的章草體的書法作品,是不可能晚于唐代的。章草在書法史上具有很重要的歷史價值和藝術價值!冻鰩燀灐分畜w現(xiàn)了東漢至西晉時期流行的規(guī)范章草體的特征,更增添了飄動之勢,帶有一定的今草味道。而元、明、清三代重振章草字體時所體現(xiàn)出的筆鋒銳利、旋轉流暢、妍麗流美的時代特征,在《出師頌》中是絲毫找不到的。因此,《出師頌》的章草不會晚于隋代。米友仁在題跋中認定是“隋賢書”,是非常有道理的。
除了書法字體以外,最重要的依據就是米友仁的題跋。米友仁是米芾之子,是北宋末年至南宋初年非常有名的鑒定家。他對書畫有極高的鑒賞力,曾被召入南宋紹興內府鑒定所藏書畫,多有鑒題,存世書法墨跡也多為鑒題,可信度是非常高的。此本中米友仁的鑒題確是真跡,與他其它墨跡相比較,具有相同的書法風格,尤其偏長、右斜、求險的結體,以及柔和、內斂又時出勁鋒的點畫,呈現(xiàn)了鮮明的個性特征。與故宮其它藏品相比較,筆勢、結構都很是接近,“友仁”的署款尤為一致,顯然出自同一人手筆。而且,《出師頌》上的“米友仁”三字款署,早已收入1987年上海博物館編的《中國書畫家印鑒款識》“米友仁”條,其注解為:“《米友仁》,隋人出師頌題跋,紹興九年(1139年)”。而且,米友仁的題跋是寫在楮皮制成的紙上的,這確實不同于隋唐時期使用的麻紙?梢,此鑒題屬真跡無疑。米書既真,其鑒定為“隋賢書”就有相當可信性。
此本幅的諸鑒藏印,也可佐證墨跡不會晚于初唐。所知諸印中最早的是唐朝武則天的女兒太平公主的四字梵文印。而且,此梵文是太平公主“別造胡書”,不同于現(xiàn)今的梵文或西藏文,故今人多不識,但卻符合武后朝中多自造新字和怪字的時代風尚,后人生造不出。因此,《出師頌》的書寫就不可能晚于初唐武后時代。此外,還有幾方唐印、幾方宋印,從中可以了解《出師頌》的流傳經過。而且,《出師頌》的本幅部分所用紙張是隋唐時期的,后來經過宋人的重新裝裱。
至于《出師頌》的真正作者,一千多年來始終有爭議。一般人將《出師頌》歸于索靖名下,因為其字體與索靖的很像。當然,還有許多其它的說法和爭議。不過,一般認為《出師頌》是索靖的作品,因為章草體的書法大家中,索靖的名氣是最為響亮的。
3隋人書《出師頌》值不值2200萬元?
這次回購文物的另一個爭議是收購價格。如果不是西晉索靖手筆,隋人書《出師頌》還值2200萬元這樣大的價錢嗎?
單先生說,由于隋代存在的歷史年代非常短暫,所以,能夠流傳下來并確定是隋代名家的書畫作品十分稀少。即使有,也往往被認作是六朝或者是唐代的作品。而《出師頌》是以明確的隋書身份出現(xiàn)的。目前,故宮收藏的隋代作品只有一部寫經,而別的朝代的書畫珍品都有收藏:西晉有陸機《平復帖》,東晉有王《伯遠帖》,唐代的就更多了,隋代作品是個缺件!冻鰩燀灐吠耆梢詮浹a故宮博物院在書法藏品中的空白,所以它引起了院方的極大興趣。
再者,《出師頌》本來就是故宮藏品,1922年被溥杰攜帶出宮,后來流失,F(xiàn)在重新出現(xiàn),故宮當然希望盡最大努力把它重新收回來。
至于收購價格,有人說故宮博物院“出了純金的價錢,買回了鍍金的作品”。單先生認為這種說法是不對的。他說,故宮出價2200萬元,就是把《出師頌》當作一件隋代書法作品來購買的。至于價格,是由買賣雙方商定的,不可能單由買方說了算。如果是真正的西晉時期索靖的《出師頌》,價錢當遠不止2200萬這個數(shù)目。他舉例說,北宋時期米芾的《研山銘》,成交價是3000萬元,由國家文物中心出面購買,現(xiàn)由故宮收藏;宋徽宗《寫生珍禽圖卷》,外國人以2500萬元高價買走;這兩件作品的真?zhèn),也有人提出異議。而隋人《出師頌》這樣一件名跡,比它們更早數(shù)百年,且已由故宮博物院延請權威書畫鑒定專家作出了科學的鑒定和斷代結論,花2200萬,怎么就說是高了呢?
單先生說,在國內文物市場上,動輒出現(xiàn)價值幾百萬、號稱“國寶”級的文物,但故宮都沒有收購,原因就是這些文物與故宮現(xiàn)有藏品有重復,不是孤品,沒有更高的價值。但是,目前國內外拍賣市場上極少出現(xiàn)隋代的作品,何況是像《出師頌》這樣流傳有緒、文物界都知道和了解的書法珍品。清乾隆時期刻的《三希堂法帖》中就收錄了《出師頌》,而此次現(xiàn)世的這本《出師頌》與《三希堂法帖》中的《出師頌》一模一樣,這也證明它確是以前從故宮流傳出去的。這樣的珍品,故宮當然要不遺余力地回購收藏。
4故宮:回購文物鑒定一向很慎重
單先生說,故宮在新中國建立初期就開始出錢回購文物。當年曾有香港人要將手中的《伯遠帖》和《中秋帖》出售,周總理親自批示,經過專家鑒定確為真跡后,由文化部以48萬元港幣,于1951年收購了這兩幅作品,現(xiàn)收藏在故宮。20世紀90年代,拍賣行業(yè)興起后,故宮也買過幾件作品,也曾有一些作品引起爭議。不過,書畫作品本身是一個永恒的爭議話題,這也不傷其在藝術歷史上的影響。
故宮博物院院長鄭欣淼介紹說:“因為種種歷史原因,大量的故宮藏品流失。故宮博物院一直都在通過各種途徑收回屬于自己的藏品。如今成功購得《出師頌》,使得一件離開故宮80年的珍品重新‘回宮’,這是為保護珍貴的國家文物所做出的努力。”
針對收購《出師頌》引發(fā)的廣泛爭議,單先生倒是坦然處之。他說,故宮對《出師頌》的鑒定是慎重的。不僅是這一次,每一次文物鑒定,專家們都很嚴肅很慎重,甚至可以說戰(zhàn)戰(zhàn)兢兢,反復考證比照,絕不輕易下結論。
單先生特別強調說,“紹興本”《出師頌》,即使從唐朝初年算起,至今也有一千三四百年的歷史了,且流傳有緒,屢見著錄,近代又失蹤了60余年,如今重見天日,應如何對待?就算對作品的某些方面存在不同看法,但是對這樣一件名跡,面臨由國家保管還是讓它繼續(xù)流落民間的問題,應該采取什么態(tài)度?這是我們不能不考慮的。事實上,時代久遠卻流傳有緒、聞名遐邇卻頗有爭議的古代書畫名跡,有許多至今仍珍藏在各大博物館,決不因有爭議而被貿然出手或打入冷宮。對這些作品一定要分清主次,重視其已認識到的價值,對存疑的要害問題,如果沒有確鑿的、公認的否定依據,還不如暫依流傳有緒的舊說,先妥善加以保護,以免一時的誤鑒而使一件名跡銷聲匿跡。在真跡不存的情況下,“下真跡一等”的復本或摹本,本身就是最為珍貴的第一手資料,應視為真跡加以妥善保存和合理利用。對《出師頌》這樣流傳有緒的名跡,恐怕也應采取這種態(tài)度。(來源:北京日報記者周文麗實習記者侯健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