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5月7日的大雨里,這觀望臺就不受用了。
它先是不爭氣地在漫上來的河水里沒了頂,待潮退后,棱角上還掛滿了花花綠綠的塑料袋。河涌上游40米寬的水面在金穗大廈后門口的一段猛地收緊,只余十來米寬的出水口。地下世界錯綜復雜的管線在橋下探出頭來,暴露出隱匿的一面,那些粗的細的藍的白的管線,耷拉在河涌嚴重局促的出水口,篩滿枯敗的樹葉塑料袋和水草。不知從上游哪個塘里沖下來的大魚,絕望地在泥污里打滾。
物業(yè)經(jīng)理吳國梁清晰地記得他在2008年8月19日上書天河區(qū)政府,要求解決此事。但終因管線牽涉的部門太多,區(qū)政府無力調(diào)解,最終草草收場。
沙河涌顯然無法承受濫觴于白云山、沿途16公里的雨水排放量。水一路漲上來,湍急如瀑布,朝后門地下車庫張開的大口里猛灌。于金穗大廈,這是前所未有的。
金穗大廈物業(yè)的副經(jīng)理陳建能擔心漏電甚至爆炸事件,叫上了工程部會游泳的電工鄒穎杰,到負一層的發(fā)電房關(guān)閉電閘。下去那會兒是3點來鐘,水勢很急,但只齊小腿肚子。陳關(guān)上電房門,依次關(guān)閉電閘,停留了五六分鐘。待他們費勁地將電房門推搡開,看見過頭高的河水稠密地壓過來,有汽車漂浮起來,在水里打轉(zhuǎn)。陳被猛沖開三四米遠,鄒則撞上了漂流車的把手,他死死地抓住了。
水越漲越高,把通往路面的門徹底淹住了。鄒穎杰心一陣狂跳,嗆了幾口水。陳建能是參加過自衛(wèi)反擊戰(zhàn)的老兵,1979年在越南,他開坦克車,子彈在頭頂呼嘯而過,也捱過來了。陳示意鄒潛水,于是兩人一個猛子扎進渾水里。眼睛睜不開,全靠十多年來進進出出的方向感。他們估摸著在水里拐了5道彎,踩著梯級重返人間。
當過兵的總經(jīng)理吳國梁和王永昌差點哭出來。之前四個人下去救援,臉憋得青紫,兩手空空地回來。他們都以為他倆活不成了,成為這個暴雨之夜廣州市冰冷的死亡數(shù)字之一。
回到家鄒穎杰就大病一場,昏睡一整天,做了兩個噩夢,夢里滿是水中深淵。
現(xiàn)在,何老太和孫女就在深淵中撐傘行走,雨時大時小。水慢慢到了膝蓋。這種莫可名狀的壓迫讓人很恐慌,你搞不清楚下一腳究竟會落到什么地方,也許是平地,也許是施工時刨開的低洼,也許是被雨水托起的井蓋。去年6月,立交橋西北角,一個沙井被撬開排水,因為沒有警示,一個騎單車的人一頭栽倒在地。
暴雨帶來的災害是一視同仁的,行人涉水難行,回不了家。坐車的人因為交通擁堵,被水阻隔于路上。受暴雨影響,這一天廣州全市交通大癱瘓。交警方面表示,“5·14”暴雨對交通的負面影響全面超過“5·7”暴雨,市區(qū)21條主干道癱瘓,其中天河區(qū)最為嚴重,超過三成主干道交通受阻。
黃埔大道上的車流一個鐘頭挪動200米,快速公交線師大暨大段被淹,天河路和中山大道雙向大癱瘓1小時左右,華景新城附近公交車堵成“火車”,三元里地鐵站D1出口因水浸關(guān)閉,天河客運站因大雨塞車滯留六七百人,白云機場57個航班延誤,上千旅客滯留。
葫蘆和瓢
這個夜晚,暨南大學的禮堂正為學生們放映《歲月神偷》。
劇情發(fā)展到60年代香港那場突襲的暴風雨,它幾乎要把劇中永利街上的鞋匠一家卷跑。大雨滂沱中,任達華和吳君如為了保護他們破敗的家,在高處苦苦撐著房頂。
一個戴眼鏡的女學生反咬著嘴唇,快要涌出淚來。突然間,伴著室外大鳴大放的雷雨聲,熒幕“啪”地陷入漆黑一團。
高壓電跳閘了。像一個悲劇性的隱喻。
暨南大學是5月7日城市內(nèi)澇的重災區(qū)。校園里四處殘余著裝滿沙子的白色編織袋,像十幾年前九江決堤時的抗洪搶險救災現(xiàn)場。建陽苑15棟門口壘了沙包,或者干脆磚頭水泥砌了門檻。5月7日凌晨三點半的暴雨里,教學大樓和行政辦公樓的地下車庫慘遭獵德涌倒灌,泊在地面低處的車輛亦不能幸免,它們看上去像是泡在水里的烏龜。
按照廣州市水務局的說法,廣州市83%的房子是一年一遇的洪澇下限標準,如此,學生宿舍建陽苑連“貧困線”都沒到——住在15棟一樓的同學說,三年淹了6回,今年更是到達了史上最高水位,頂托的雨水沖進了地下的化糞池,雨水并著污水咕嚕咕嚕從廁所里涌出來,臭烘烘地擁抱著60厘米高的椅子腿。
不比第一次漲潮時的稀奇感,糞水淹得多了,大家都變得淡定異常。那天晚上,有的另覓了潔凈的去處,有的爬到上鋪照樣倒頭呼呼大睡,還有的男生“快要練就古墓派的本領(lǐng)”,在書桌上似睡非睡地坐了一夜。是日,全校停課一天。
港澳籍學生李務燦在人人網(wǎng)上發(fā)帖,“暨大成立威尼斯分!,第二天一覺醒來,這帖子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轉(zhuǎn)得鋪天蓋地的,還收到不少周邊兄弟學校的“賀電”。
暨大年年被水浸,從來沒有這么嚴重。亞運前的頻繁施工被民間認為是罪魁禍首。雨水從排水管道匯集到河涌再流入珠江,這本來是廣州城區(qū)的常態(tài)排水圖。暨大的排水系統(tǒng)位于從華南理工大學到崗頂?shù)近S埔大道一線,匯入獵德涌,這條排水系統(tǒng)曾經(jīng)的黑點是崗頂。
作為上世紀80年代政府規(guī)劃的新區(qū),天河區(qū)象征著廣州自改革開放以來的城市進化史,從近郊到中心CBD,人口蓬勃發(fā)展。如今,這里每天來去著河南豫劇團的下崗街頭藝人,地標建筑中信大廈里滿是杜拉拉式的白領(lǐng)和花樣的大學生。
地上的建筑物以破竹之勢拔地而起,地下世界卻越發(fā)像一座積重難返的迷宮,城中村拼貼著商業(yè)中心,拼貼著高檔住宅小區(qū),相差了幾十年的排水技術(shù)在地下勉強地合流成一,光鮮繁華與朽敗并存。
崗頂,這里是這個城市的馬爾代夫。
這里的水平面距離排水口標高有0.8米的差距,水往低處走,讓崗頂成為一個經(jīng)年浸水的“老油條”,飽受市民詬病。2009年,政府下了狠心,耗資900萬(含征地成本)在寸土寸金的崗頂建立了排泵站。這一度讓廣州媒體熱情高漲——今年4月23日,在入汛以來第一場暴雨的考驗中,崗頂不再浸水了。
不過,許多人對崗頂治水的評價是,“摁下葫蘆浮起瓢”。
5月7日雨水大了,問題跟著來了。地表積水像無處可逃的幽靈在路面游蕩,尋求安穩(wěn)的低洼,崗頂再次經(jīng)受住了暴雨的考驗。但往后的日子里,崗頂西邊的中山大道北側(cè),由于快速公交施工將華南理工大學門口的排水管堵塞了,一個平日里不經(jīng)意的坡度低洼,造成數(shù)以萬計的廣州人回不了家。崗頂?shù)琅缘凝埧谖髀芬渤闪颂孀镅,新賽格電子城受害慘重,車庫變水庫,商業(yè)區(qū)斷水斷電,電梯沒了,銷售員們只得每天把大件貨吆喝著抬上抬下。
電子城被一圈發(fā)電機包裹著,發(fā)出“篤篤篤”的聲音,像最原始的拖拉機,柴油煙直往行人身上冒,憋得人喘不過氣來。保安楊振興是個23歲的廣西欽州人,每天駐守在柴油分子的繚繞中,連日來暴雨種種讓他萌生了一個疑惑和一個結(jié)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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