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靠父母養(yǎng)育、老師呵護的孩子到有獨立生活能力的大學生,難免要經(jīng)歷“斷奶”后的迷茫。遠離了家庭的溫暖,還要適應新的校園生活、新的人際關(guān)系——
被放大了的地域身份感
-陸陽
大學開學沒幾天,我就暗暗和宿舍里的上海本地生較上勁兒了。
“北京現(xiàn)在每家也是獨生子女嗎?”“北京人是不是都特講政治?”“北京現(xiàn)在是不是還有那種老房子,那怎么上廁所?”
我正被酷愛早起的本地同學吵醒而心情不佳,冷著臉一一回道:
“現(xiàn)在全國城市都實行獨生子女政策。我沒覺得自己講政治。對,就像你們上海的石庫門早上要倒馬桶一樣!
這樣的對話一度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宿舍里。大學宿舍,四人一間,上海本地同學被打散后分到每個宿舍,我們宿舍兩個上海人,一個湖北人,一個北京人。從北京到上海,我突然變成了“外地生”。兩種城市的優(yōu)越感在這里悄悄碰撞。
有了本地和外地,也就有了“我們”和“你們”。女生本來就是連上廁所都愛結(jié)伴而行的,于是,晨練、吃飯、洗澡、上課也就都有了“我們”和“你們”之分。本來四個人都在“友誼”的同一條起跑線上,突然因為本地與外地的區(qū)別,就形成了不同的小群體。當她們在宿舍里唧唧呱呱說起上海話根本不再理睬周圍人的存在時,宿舍的氣場一分為二了——她們鬧她們的,我們干我們的。
最難熬的還是周末。剛到上海,還在“地理變更”的過渡期里,我知道的所有逛街場所就是淮海路、徐家匯、淮海路、徐家匯,出門還分不清東南西北……周末是屬于本地同學的,我們的周末大多在睡懶覺、洗衣服、吃泡面中度過。周末食堂因為本地生回家,葷菜少了一半。一次,一個外地同學對著土豆絲、芹菜和豆腐干再也忍不住心中怒火,對食堂大師傅吼道:“難道上海同學回家了我們就不吃肉了嗎!”
周日的晚上,當宿舍里的兩個上海同學喜氣洋洋、帶著媽媽洗好的干凈衣服回到宿舍,用上海話熟稔地聊著哪條路上新開了甜品店、爸爸做的紅燒肉如何好吃、周末的老同學聚會誰換了男朋友時,我和湖北同學只是坐在桌子前繼續(xù)看我們的電影或者小說。她們在宿舍里整理衣服和床鋪的小碎步就這樣和我們沉穩(wěn)的呼吸相遇了,氣氛突然變得很尷尬——“你們周末過得怎么樣?”終于,一個上海同學意識到我們的沉默,放下手中的衣服走到我的背后。我們有什么義務(wù)去分享你們的快樂,你們又有什么權(quán)利來打亂我們的生活呢?
本地生與外地生,永遠是每個宿舍最具燃點的話題。寢室A里,上海本地同學帶同屋的重慶同學去外灘,上海同學說:“你肯定特激動吧?”氣得重慶同學向我抱怨:“我們重慶也是直轄市,我憑什么要激動!”寢室B的江蘇同學能簡單聽說一些上海話,當宿舍里的本地生用上海話聊天時,她偶爾也會打趣似的加入,卻每次都被對方一本正經(jīng)地糾正讀音,并被嘲笑為“洋涇浜”。寢室C的上海本地生總喜歡盯著外地生,哪個今天沒刷牙,哪個今天沒洗澡,“她自己的衣服都是攢著周末帶回家讓爸媽洗的,還老嫌我們不干凈!”
本來只是宿舍里的一點日常小矛盾,卻在“本地-外地”牌放大鏡下,幾乎演變成為地域沖突。這根鯁在咽喉的魚刺讓人吐不出來,卻又不吐不快。
低人一等和高高在上
-侯敏
我們宿舍有兩個人來自外地,巧的是,她們正好是兩種典型代表:一個是樸實得能與麥地、高粱穗融為一體的大鳳,另一個是著裝正式得就像剛從北京人民大會堂開會回來的馨子。
我對大鳳的感情不知是同情還是好奇,開始時總想接近她,并深信她會是一個忠實、大方的朋友。但是與她做朋友,并不容易。
開始時,大鳳會說一些她們農(nóng)村有而城市里沒有的趣事,試圖與我們打成一片。殊不知,大部分生長在城市的本地生對這些根本不感興趣。為了不傷害她,我們還是盡量表現(xiàn)出認真傾聽的樣子,并且尋找機會把話題引開。而每當談?wù)撈鹞覀兪煜さ脑掝}時,大鳳就只會說一些無關(guān)痛癢的話,隨口附和著,或者發(fā)出一些感嘆,這讓我覺得很失望。
也許是因為自卑,大鳳說話時眼神躲閃,更別說讓她像我們一樣盡情表達自己了。這樣我們在一起的時候就顯得很放不開,她給人一種很小氣、胸無大志的感覺。開始我會同情她、想幫她,但這種感情沒能維系很久。
馨子則完全是另一番景象。她經(jīng)常蹺著二郎腿,雙臂環(huán)抱于胸前,架子十足地給我們講述她曲折的小半生。開始我們還覺得她的人生充滿著不幸和奇跡,后來經(jīng)她不斷渲染,發(fā)現(xiàn)她的經(jīng)歷簡直就是一出扣人心弦的電視連續(xù)劇——這樣的連續(xù)劇,我們早已看厭了。
同樣讓我們厭倦的,還有她那副高高在上的樣子。大一開學沒多久,學生會和團總支開始招募新成員。我們宿舍大部分人都進了學生會,但馨子進了團總支。有一次,團總支和學生會合作搞一個活動,我們看著宣傳海報開玩笑地說:“怎么能把團總支的名字寫在學生會之上呢?”沒想到馨子冷不丁來了句:“就是啊,團總支就是在學生會之上。”我本來想把這話當個笑話聽了,可一看她的表情,挑著眉毛,瞇著小眼,就不自覺地反感起來。
還有一次,馨子躺在床上,用文科生慣用的語氣感嘆:“哎喲!現(xiàn)在經(jīng)濟緊張!”同宿舍的本地同學好心好意,至少在我聽來是好心好意地說:“要么我先給你墊上,外地生在這兒也不方便!睕]想到馨很激動地說:“你借我錢?我還沒怎么向別人借過錢呢!我家有兩輛車,我爸媽都搞藝術(shù)的,我家不缺錢!”
就這樣,我們很少跟馨說話了,她找我們搭伴的時候,也會被我們以各種各樣的借口拒絕,她成了孤家寡人。有時候看著落寞的她我會心生憐憫,而一旦與她接近,她說話的那個語氣實在讓人愉快不起來。我總在想:我沒有要看扁你的意思,干嗎處處好強,那么喜歡高高在上呢?是因為她覺得自己是外地生,怕別人看不起她,才會故意給人這種感覺?后來,我們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雖然同住一個宿舍,但只是見面客套一下,之后便感覺不到彼此的存在了。
在互學方言中體驗差別
-顧雨涼
我們學校是北京的一所知名高校,北京學生在學校里比例不算很高,安排寢室時特意將來自不同地區(qū)的學生湊到一起組成一屋。我們寢室7個女生,竟然來自天南海北7個不同的地方,從內(nèi)地到沿海,從北方到南方,真是都齊了,而我是這7個人里面唯一的本地生。
這樣的安排可以說是非常巧妙的,這么一來,本地生也好,外地生也罷,都一樣需要學習怎樣和來自五湖四海的舍友相處,機會上可以說是平等的了。
我們宿舍的“官方語言”有8種,6種方言再加上普通話和英語。
可能是因為大家都操著不同的方言,所以誰也不覺得普通話說得不標準有什么不好。學方言對我們宿舍而言是一種樂趣:我對面的舍友喜歡跟她上鋪學新疆話,我則是從她那里學了兩句上海話,偶爾聽到湖南人n、l不分了,趕緊幫忙校正一下。
作為宿舍里唯一的本地生,最初我跟其他本地生一樣,懷著一種地主般的自豪感,對舍友們說:“大家想去哪里玩,我給你們做導游!”然而時間一天天過去,她們卻越來越像地主,我倒越來越像外鄉(xiāng)人了。她們問我北京的紅葉什么時候紅、哪里買衣服便宜、×××地方怎么走,我是一概不知,而她們用了不到一個學期時間,對西單、動物園就已經(jīng)輕車熟路,說起來一套一套的。
本地生和外地生的差別體現(xiàn)在周末。每次我收拾東西準備回家時,舍友們都用羨慕的眼神望著我,嘆著氣說:“唉,家在本地的人多好啊,我也想回家!”每次聽到這個,我都有一種很微妙的感覺。
周末可以回家和父母團聚確實開心,可換個角度想想,其實我還挺羨慕外地生的。遠離家鄉(xiāng)與父母,完全依靠自己生活,這是一種能力。
很多本地生,因為家就在北京,回家很方便,所以不上課的時候就往家里跑,有的人甚至內(nèi)衣都不自己洗,全部帶回家去洗。盡管已經(jīng)成年,但他們比外地生更多地固著在家庭之上。
而我的舍友們每到周末就用瘦弱的胳膊提著超級大桶,與衣服山“作斗爭”,琢磨著哪些衣服要送洗衣房,自己的錢還夠不夠添置新衣服,不夠了趕快去網(wǎng)上看看有沒有家教的活兒可干……
可以想象,在四年之后,我的舍友們又去往一個陌生的城市,她們一定會比我們這些本地生多一份篤定,少一份彷徨,畢竟這四年已經(jīng)經(jīng)歷過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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