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這一輩子,很多事情都沒踩到點上”
1994年,大伯、大媽到夏威夷定居。大媽年輕時曾患肺癌,割除了一片肺葉,而大伯在40多歲時患了嚴重的眼疾,因居在深山中未能得到及時有效的治療,視力差到看人只是影子,打麻將全靠手感,一耳全聾,一耳微有聽力。多年來,大媽就是大伯的眼和耳,但大媽一大聲說話,就喘不過氣來,非常辛苦,兩人以輪椅代步,相依度日。
大伯在夏威夷的生活非常有規(guī)律,早上起床后,第一件事是聽服侍他的人念報紙,因為聽力差,讀報的人需要大聲念。接下來就是出去兜風,回來吃飯,之后就是午睡時間,醒來再出去兜風;晚飯之后,大約七、八點鐘,他準時上床。
大伯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應(yīng)該是到了夏威夷的時候。以前在臺灣,總有一雙眼睛盯著他。我們請他出去吃飯啊、陪他聊天啊,每次出來都有人看著,一般是兩輛車,一人開車,另外一人坐在后排一言不發(fā),后面還有一輛車緊跟著。直到大伯到了夏威夷,這雙眼睛就沒有了,可以我行我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氣氛不一樣了,一切都過去了。
大伯喜歡種蘭花,滿屋子的蘭花。他最愛的是“中國蘭”,在臺北有一個溫室花房專門養(yǎng)“中國蘭”,其中有些非常昂貴,而且不是每株都能開花,主要是欣賞葉子的形態(tài)。有一次,我逗他,“您種了一屋子不能吃的韭菜,也不開花!贝蟛卮鹫f:“你真是俗不可耐,只知道吃!
大伯喜歡唱京劇,喜歡看明史和圣經(jīng),喜歡吃水果,一天吃好幾斤,而飯菜則喜歡吃清淡的,很少吃肉。他喜歡熱鬧,喜歡朋友多,喜歡打麻將……就是喜歡熱鬧。一個喜歡“撒野”的人給關(guān)在籠子里,是什么感受?
我只有一次見過大伯流眼淚。那是大媽去世了,大伯跟我輕聲說:“前幾天,她(趙一荻)還好好的,怎么說死就死了呢!你看前幾天,我才跟她開玩笑:‘你走了,我就找一個女朋友去’,她就跟我說:‘我做鬼也不放過你!’”
他說著淚就默默地流下來了。大伯和我們常人不一樣。他是做大事的人,能做到“天塌下來當被子蓋”。但大媽去世的時候,他很難過,我扶他去做禮拜,他拉著我的手,手都是抖著的。
大媽去世一年后,2001年,大伯的人生也畫上了句號。在大伯最后的日子里,我每日陪伴在側(cè),大伯雖然身體不適,但依然能講笑話,思維敏捷。他離開得十分安詳。大伯對生活隨遇而安,即使病情反復(fù),也從不抱怨。他一生從來不麻煩別人,每一個服侍過他的人,沒有一個不稱贊他是一位又聽話、又合作、又可愛的老人家。
大伯臨終時沒有囑托,他性格豁達,不拘小節(jié),也不怕死,可以說是瀟灑地離開人間。在許多人的眼中,大伯是風云人物,的確,他的一生始終被人“前呼后擁”著:早年是他眾多的部下,晚年是各種訪客與媒體,在臺灣則是一大群甩都甩不掉的“跟班”……
西安事變后,大伯被“蔣家政權(quán)”囚禁五十多年,他對蔣介石的感情很復(fù)雜,但是至死都沒有抱怨過。對蔣介石,我只聽大伯說過一句:“你爺爺是一個有雄才沒大略的人,蔣介石是一個有大略沒雄才的人。”
關(guān)于西安事變,大部份史實都已公開了。為了營救蔣介石,蔣夫人當時答應(yīng)了一些條件,但事后蔣介石沒有遵守承諾,蔣夫人為此深感內(nèi)疚。正因如此,蔣夫人保住了伯父的性命,不致遭遇到與楊虎城將軍一樣的下場。
有人說,1985年12月25日,大伯85歲看大陸拍的《西安事變》時,因心情激動沒看完就走了。其實,因為患有青光眼,他看《西安事變》基本上是靠聽的?赐旰笏f,那個張學(xué)良好像和我不像啊。大伯沒有激動,也沒有評價。關(guān)于大伯的電視劇什么的也很多,我們也看,但是覺得寫跑了,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大伯確實是一輩子不過生日,他的生日和爺爺?shù)募廊帐峭惶。所以,他一直不過生日,但是在1990年,政府為其辦了宴,其他的時間他一直不過生日的。
大伯是一個有愛心的人。他愛中國、愛同胞,期望國家早日實現(xiàn)統(tǒng)一。他曾不止一次對我說,要在適當?shù)臅r候回東北老家去看看,主要是看看親友,說這事與政治無關(guān),因為他本人早已退出政治,早已脫離政治。他希望人們不要把他回去探親掃墓的事同政治連在一起。
大伯走了,他是帶著遺憾走的!他這一輩子,很多事情都沒踩到點上——少年時想學(xué)醫(yī)救人卻從了軍;東北淪陷后想親往前線打仗,卻未能走上抗日戰(zhàn)場;晚年想回東北看看,彌留之際,仍念念不忘故土,卻因諸般因素,終始未能回大陸一趟。
當他想回大陸時,政治環(huán)境不允許;等環(huán)境允許了,又因為大媽的病情回不去(他們一直相依為命,不可能撇下大媽一個人回大陸);當我一切都安排好,他可以移居香港時,卻又因病去世了。這是他一生中最大的遺憾。
口述 | 張閭蘅 撰文 | 周海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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