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鴻傷影:民國才女傳奇
一個“隱”字,可以說是千年中華女性的性別常態(tài),她們生存的意義與價值在歷史大潮中飄搖不定,鮮有留名者。民國年間,世態(tài)動蕩,卻有一批女子從此被人們銘記。從女性角度看歷史上那些才情各異的女子,更有一番不同。本書中,作者不為直敘史實,而在文章中加入自己的感受,用細膩筆調(diào)梳理了她們的情感與經(jīng)歷。本版摘選其中片段。
一
40年代。上海。報童揚著小報:“看文壇最走紅的三位女作家的漫畫《鋼筆與口紅》……”
報紙一搶而空。漫畫上的三位女作家著實令人莞爾:“事務繁忙的蘇青”一手挾稿件,一手拎公文包;“弄蛇人潘柳黛”,手上盤弄著一條蛇;“奇裝炫人的張愛玲”,穿著一件古裝短祆。
蘇青是真忙,又辦雜志,又組稿,還忙著兜售《結(jié)婚十年》。她忙得俗,亦忙得雅。愛玲古裝短襖,華衣炫世,自彈破了人們的眼珠,還算正面形象。相形之下,潘柳黛的負蛇而行便有多重含義了。蛇加于女人身上,情形便不太妙,很容易令人想到美女蛇……
報刊上有關(guān)張愛玲的評論,大多說不著她,她多不以為然,卻也喜歡收集:只要說的是自己,她便高興。想必,她也看到了這一組好玩的漫畫了;蛟S起初她只是一笑了之,但當她獨自居住在美國那“雪洞”似的公寓,一次次回首往事,想到個別人事,這組畫面一定像標簽似的浮現(xiàn)在她的腦海。
女作家多喜歡逞口舌之利,因此個個都有殺傷力頗強的“毒舌”。笑談間儼然有金戈鐵馬,手中筆更是掄圓了寫,大有橫掃三軍之勢。不知打何時起,潘柳黛便與張愛玲交上手。
潘柳黛,原名柳思瓊,筆名南宮夫人等。出身于旗人家庭,受過良好教育,18歲只身赴南京報館求職,由謄稿員晉升到采訪記者。后到十里洋場的上海發(fā)展,淪陷時期曾任《華文大阪每日》、《文友》雜志的記者和編輯,代表作《退職夫人傳》,與張愛玲、蘇青、關(guān)露并稱文壇四才女。潑辣女強人的形象于簡歷中呼之欲出。潘柳黛的確擁有一段因一枝獨秀而分外風光的時日。并且,她希望可以壟斷這種風光。但,張愛玲橫空出世,風頭占盡。潘柳黛無比留戀地揮別了她的光榮史。
二
我對潘柳黛懷有濃厚的興趣,因為她裹挾著張愛玲40年代時期特有的空氣。張愛玲愿意交往的女作家不過二三人,有段時間,她視潘柳黛為座上賓?上耄耸怯胁艢庾鞯滋N的,人不糊涂,比較討人喜歡。對潘柳黛,張愛玲曾有掏心窩的體己話——算是泛閨密吧。到家中吃茶,是張愛玲客人所享受的最高禮遇——不用說,吃茶風是沿襲母親黃逸梵和姑姑張茂淵的做派。張愛玲曾盛裝招待潘柳黛和蘇青吃茶。
那次,潘柳黛、蘇青和張愛玲電話約定去赫德路公寓去看她。一打開門,潘柳黛呆住:張愛玲穿著一件檸檬黃袒胸露臂的晚禮服,渾身香氣襲人,“手鐲項鏈,滿頭珠翠”(潘柳黛語)。問張愛玲是不是要上街?張愛玲道:“是等朋友到家里來吃茶。”衣著隨便的潘蘇大窘,料想必有要客來,立即表示:“既然你有朋友要來,我們就走了,改日再來也是一樣!闭l知張愛玲卻慢條斯理地道:“我的朋友已經(jīng)來了,就是你們兩人呀!”得知張愛玲妝容精致,只為悅己,潘蘇二人非但沒有感到受寵若驚,反而窘極。似乎退回到不知禮節(jié)的山頂洞人時代。潘柳黛去吃茶,可能是事實;但張愛玲的服飾,潘柳黛顯然夸大其詞。張愛玲在《對照記》中特地說明,照相的項鏈都是從炎櫻處借得的,她從來不戴珠寶。顯然,這是對潘柳黛不實之詞的回擊。潘柳黛不覺得自己受到了西洋化的尊重,反覺特狼狽。
從張愛玲的寓所出來,潘柳黛便向蘇青抱怨,她以為,自己可以將蘇青團結(jié)為同一戰(zhàn)壕的戰(zhàn)友。蘇青卻只笑不答。
在接踵而來的“戰(zhàn)事”中,潘柳黛都吃緊:1944年3月16日,《雜志》舉辦女作家聚談會,潘柳黛與張愛玲聯(lián)袂出席。嗑著瓜子,間或吐出如珠妙語,正在形勢一片大好之際,令潘柳黛始料不及的是,張?zhí)K二人唱起了雙簧。
蘇青說:“女作家的作品我從來不大看,只看張愛玲的文章!睆垚哿岬:“踏實地把握生活情趣的,蘇青是第一個。她的特點是‘偉大的單純’。經(jīng)過她那俊杰的表現(xiàn)方法,最普通的話成為最動人的,因為人類的共同性,她比誰都懂得!
一枚瓜子卡住了門牙——潘柳黛神情錯愕到何種程度?
三
搞翻譯的汪麗玲能大段地背誦名篇,詩人關(guān)露分析起古今才女頭頭是道,蘇青快人快語,張愛玲發(fā)言雖少,卻很精要,且與蘇青彼此唱和,形成兩人同盟,無堅可摧。潘柳黛明顯底氣不足。當被問到怎樣寫起文章來,潘柳黛老實承認,她的處女作并非發(fā)表在定期刊物上,而是《新北平報》的“中秋”征文。比起張愛玲的“堂皇的開頭”,自然遜色多了。并且,她也并不多產(chǎn),“第一篇作品發(fā)表以后雖然也寫了幾篇東西,但都寫得很壞,連自己也不能滿意,所以就不敢拿出去發(fā)表了。在討論“對于外國女作家的意見”這一主題時,張愛玲、汪麗玲一開口便吐出一串外國女作家的名字。而潘柳黛只抱歉:“我因為對外文沒有什么修養(yǎng),所以不能直接閱讀外國書籍……”失落之情,可以想象。因為她的發(fā)言不夠積極,所以多是被追問,比如,“自己認為最滿意的是哪一篇?”她搜腸刮肚后道:“我對于自己的作品,沒有什么能夠十分滿意的。但我在兩年以前寫過一篇《夢》,長不過六七千字,然以結(jié)構(gòu)和技巧來說,總還算比較滿意的。”聽到她如此說,蘇青和張愛玲或許駭笑:比起《結(jié)婚十年》和正在醞釀中的《傳奇》集,這篇六七千字的《夢》何其單!又被問到:“寫的東西很多吧?”她苦笑了:“因為人的疏懶,又常;贾路鹬芷谛缘摹榫w感冒癥’,所以作品產(chǎn)量不多!迸肆斓膶懽魇纺睦锝米∪绱舜蚱粕板亞(紋)到底。她黔驢技窮,雖是人間三月天,額上卻直冒冷汗。
參加這次聚談會,潘柳黛的心情最復雜。她是興沖沖而來,灰溜溜而去。
接下來,她的打擊更大了。
胡蘭成寫張愛玲的文章隨后登場。上海灘飆起張愛玲旋風。
更令她驚懼的是,8月《傳奇》集評茶會竟然沒有邀請自己參加!
熱鬧是她們的,尤其是張愛玲的,和自己無關(guān)。
蘇青倒向了張愛玲,胡蘭成撰文吹捧張愛玲……誰都得意,就她失意。可能,她以為,正是張愛玲的橫空出世宣告了她的獨秀史的終結(jié)。
潘柳黛磨刀霍霍了。
睡在潘柳黛心里的那條蛇,醒了,伺機而動了,她拋出了《論胡蘭成論張愛玲》。
畢竟曾進出張愛玲的閨房,張愛玲曾不設(shè)防地“交心”,握有第一手材料,遂極盡挖苦之能事。首先向貴族開炮,動用了歸謬法——潘柳黛對“貴族”二字分外敏感,生怕張愛玲借貴族的紫霧騰空而去,成飛天玄女。接著,對其著裝極盡挖苦,她用荒誕的手法刻畫了一個百變魔女。
潘柳黛對張愛玲的擠兌、排揎,代表了女作者對她的普遍情緒——張愛玲如一輪紅日打地平線騰起,那種熱力和光芒,讓人心理失衡,情難自已。普通女作者,充其量只算作張愛玲背后的“地平線”。自知才情不敵張愛玲的潘柳黛,其實是以笑罵來遮掩不足,昭示早已捉襟見肘的優(yōu)越性。(《驚鴻傷影:民國才女傳奇》陳家萍/著,上海遠東出版社2010年1月版)
作者:陳家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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