蟻族:從學術調查到年度熱詞
高智商+弱小+群居=蟻族。
1月23日,《蟻族》被國內30余家媒體評為“2009華語傳媒年度圖書”。此前的19日,“蟻族”剛剛入選國內語言文字專家評選出的“2009年十大流行語”。12日,“蟻族現(xiàn)象”當選鳳凰網推選出的影響時代的2009年度十大沸點事件。
去年9月,總結了大學畢業(yè)生低收入聚居群體與螞蟻的三個共同點后,對外經貿大學副教授廉思新造了“蟻族”這個嶄新的漢語單詞。短短3個月,這個沉重、形象而飽含感情色彩的詞匯,一躍成為年度十大熱詞,一個龐大的、難以統(tǒng)計的城市沉默群體,由此浮出水面——他們遠低于城市普通人群的月收入、窘迫的生存環(huán)境、無處安放的青春,讓無數(shù)父母揪心不已。
孔子曰,三十而立。一個不容回避的現(xiàn)實是,當2010年的新年鐘聲敲響后,這些上世紀80年代出生的年輕人,將陸續(xù)面對人生的一個重大問題:能否立?如何立?
專訪同為“80后”的學者廉思,仔細探究這一網絡熱詞的誕生過程,或可發(fā)現(xiàn),“80后”遠比我們想象的更努力,更有智慧,也更堅強。
一詞風行
“不是歷史著作,卻必將載入史冊”
《蟻族》一書帶來了很多“麻煩”,廉思已經有些不耐煩了。1月6日,當本報記者的專訪第三次被電話鈴聲打斷時,他起身拔掉了辦公桌上的電話線。
2009年5月,在完成了題為《潛在危機:中國“大學畢業(yè)生低收入聚居群體”與社會穩(wěn)定問題研究》第一階段調研之后,廉思意猶未盡。他覺得,“除了形成一個報告外,這個課題還應被更多的人看到”。
調查顯示,這是一個沉默的群體,都受過高等教育、人均月收入不足2000元、聚居在城鄉(xiāng)接合部。保守估計,僅北京唐家?guī)X和小月河等地,就有10萬人之多。而這個數(shù)量龐大的群體,卻很少被人關注和研究——“一個最明顯的例子是,在網上檢索‘聚居村’,出現(xiàn)的只有‘少數(shù)民族聚居村’這個概念”。
出書的難點在于,“大學畢業(yè)生低收入聚居群體”這個學術詞語太拗口,很難傳播。圍坐在會議桌前,短暫的沉默過后,調研團隊中的一個人小聲地說出了《蟻囈》:這是一本以圖片來刻畫和敘述一只螞蟻尋找、奮斗、迷茫、孤單的圖書。
“蟻族”!幾乎是異口同聲,廉思和他的團隊成員拍案而起,就是它!
科學研究表明,看似弱小的螞蟻有著25萬個腦細胞,是所有昆蟲中最聰明的一個物種。通過自己的勤勞工作,螞蟻構建了一個個巨大的群居社會。“我們的調查對象,與螞蟻的高智商、弱小、群居的特點很吻合,與螞蟻的勤勞工作、不懈努力的品質也很接近!
9月,《蟻族》一書出版。這本完全由“80后”團隊完成的社會調查報告,獲得了北大校長周其鳳、人大校長紀寶成的親筆推薦。其中,人大校長紀寶成在國外出訪期間,幾次讓秘書致電廉思,他要認真思考書中反映的問題,然后再寫一個漂亮的推薦語。
經濟學家、國務院發(fā)展研究中心社會發(fā)展部部長丁寧寧“含著淚水讀完了報告”,稱“這本書是無需推薦的”;微軟前高管唐駿則說,“這不是一部小說,卻字字扣人心弦;不是一本傳記,卻句句鐫刻著小人物的奮斗艱辛;不是歷史著作,卻必將載入史冊”。
事實上,“蟻族”這一現(xiàn)象也引起了中央層面的關注。廉思說:“我通過國家社科基金系統(tǒng)把調研結果遞交給了有關方面。得到的反饋是,這一問題已經引起中央有關領導同志的高度重視,他們均作了批示。2009年12月25日,全國人大常委會第十二次會議也將焦點對準‘蟻族’群體的生存和發(fā)展。可以說,我所關注的問題,已經到達了所能到達的最高決策層。”
墊資出書
“2009年的圖書界,因為《蟻族》的存在,才不至于顯得如此荒涼!
3個多月前,廉思還在為《蟻族》的出版發(fā)愁。
看了樣書以后,廣西師大出版社打來電話,盛贊這是一本好書,但要求廉思墊資3萬元出版。廉思有些不情愿,他找到責任編輯吳曉斌,說:“我這是本好書啊,有社會責任感,有人文情懷,一定能火。”
吳曉斌與他早已熟悉,也不客氣地笑著說:“不瞞你說,來我這兒的人,個個都說自己的書能火,絕大多數(shù)都沒火起來。說句老實話,你這書有火的可能性,但也很可能不火!
廉思從家里拿出3萬元。第一次開機,只印8000冊。
去年十一前,廉思打算為自己的新書開一個發(fā)布會?紤]到與國慶氣氛不符,他后來取消了發(fā)布會。此后,因手里沒錢做宣傳,發(fā)布會再次延期。
10月,因為沒開新書推介會,《蟻族》在登上幾家報紙的書評版面之后,便悄無聲息。11月,開始有媒體來采訪,“蟻族”這個詞匯悄然從書評版走到了社會版,并占據(jù)了越來越大的版面。
進入12月,廉思的感覺終于好了起來。先是出版社打來電話,要求加印3000冊。再后來,是8000冊,又一個8000冊……
統(tǒng)計資料顯示,1999年啟動的大學擴招,在2003年迎來了第一波就業(yè)高潮。這一年,全國普通高校畢業(yè)生人數(shù)約為212萬。此后,這一數(shù)字從280萬起步,一路狂奔,直至2009年的611萬。
廉思說,看到這組數(shù)據(jù)時,他就預料到了這個課題的重要性,也預料到了這本書的暢銷。但真的暢銷時,他又有些不敢相信。
這一次,是編輯吳曉斌笑著來找廉思了。他要求簽下《蟻族》這本書的繁體版權、外文版權以及影視版權。廉思打算拖一段時間再做決定。此后上門的還有多家影視劇公司,他們打算把《蟻族》改編成電視劇或電影。
2010年1月初,《蟻族》獲得新浪網年度十大非小說圖書。1月16日,在《廣州日報》主辦的2009中國圖書勢力榜評選中,經過近30萬網友投票、專家評委認證以及市場表現(xiàn)三方面因素綜合評價,《蟻族》一書又獲得非文學類十大好書。有人評論說,“2009年的中國圖書界,因為《蟻族》的存在,才不至于顯得如此荒涼”。
廉思的獲獎感言是:“蟻族”是一個鮮為人知的龐大群體。我們只是想了一個容易傳播的名字,把這個原本沉默的群體,展現(xiàn)給了大家。是這個群體的智慧和力量,讓每一幅圖片都記錄著歷史,每一篇故事都充滿著感動,每一個文字都蘊含著力量。
沉默的蟻族
“每天早上,站在唐家?guī)X的公共汽車站牌前,如潮水般的年輕面孔涌過來,無休無止。”
盡管有心理準備,站在唐家?guī)X,廉思及其調研團隊還是被這個同齡群體的生活現(xiàn)狀所震驚。
首先是窘迫的生活境況。數(shù)據(jù)顯示,500多個樣本中,絕大多數(shù)人的稅前月平均收入集中在1000至2500元之間;多為群租,月房租平均為377元,飯費為529元,月均花費總計1676元。此外,他們經常換工作,但總局限在電子產品銷售、保險等幾個有限的工種之內,收入則在這個范圍內晃動,很難有大的提升。
比生存境況更驚心的,是他們的總人數(shù)。“每天早上,站在唐家?guī)X的公共汽車站牌前,如潮水般的年輕面孔涌了過來,無休無止。唐家?guī)X的站臺前,專門安排了4個人負責關車門。若沒他們,車根本就開不走!
唐家?guī)X是西北旺地區(qū)的一個小村莊。伴隨著城市的膨脹,這個城中村的建筑,由一層到二層,再到三層四層,最高的一個則長到了7層。兩年調查期間,廉思等人眼看著入住這里的“80后”面孔有增無減。
“80后”,特指出生于1980年至1990年之間的一代人。1999年的擴招,他們中的很多人獲得了接受高等教育的機會。4年后的2003年,他們陸續(xù)走向社會時,這一劇增的、源源不絕的且大多只能在城市中找到對口專業(yè)的就業(yè)人口,令各大城市的就業(yè)壓力陡增。
“我們的研究表明,‘蟻族’群體,以畢業(yè)5年內的大學生為主。過了5年的,經濟條件好轉的,會搬離這里;生活實在沒有改觀的,也會黯然離開這個地方!
唐家?guī)X是一個驛站。每天,一些人來到,另外一些人離開。類似唐家?guī)X這樣的地方還有很多,廉思的調查報告發(fā)表后,國內各都市類媒體紛紛做了本地化操作,“滬蟻”、“秦蟻”、“江蟻”等概念陸續(xù)出現(xiàn)。
與廉思等人最初的想象不一樣,這里還有10%的學生來自211院校,也就是通常所說的重點高校。有一次,一位訪問人員在一棟低矮的公寓里遇到了自己的一位師兄。后者曾是這個學校學生會里比較活躍的成員。很長一段時間內,雙方尷尬無語。
“80后”團隊
“我們所做的,只是接近這些同齡人,用心記錄他們的生活!
《蟻族》中記載,根據(jù)對546份有效問卷的分析,聚居在唐家?guī)X、小月河的這個群體中,95.3%的人年齡集中在22至29歲之間,均為“80后”。
與自己調研的對象一樣,廉思也是一個典型的“80后”。參與課題研究的,均是北京各高校的“80后”博士和碩士;入戶訪談的,則是人大、北大的“80后”新聞系學生。這不是巧合。事實上,“80后”都已慢慢地走上了社會這個大舞臺的中心地帶。
廉思,1980年出生在北京,高中畢業(yè)于北京市五中,本科、碩士、博士均就讀于中國人民大學,博士后就讀于北京大學。廉思的父親是北京一家大型研究機構的高級工程師,母親則工作于國資委一下屬單位。
互聯(lián)網上依然可以檢索到廉思上一次“出名”時的新聞報道。這篇標題為《學生官大作為》的文章中說:“2005年,經中國人民大學組織部和黨委學生工作部推薦,廉思到湖北省廣水市掛職任市長助理;2006年3月,他組織了一支14名在讀博士、碩士構成的調研組展開調研,寫了一份16萬字的《中國中部縣市經濟社會和諧發(fā)展探究——來自湖北省廣水市的調研報告》!
2007年,從人大博士畢業(yè)后,廉思來到對外經貿大學公共管理學院當老師。一年半后,廉思被破格提拔為公共管理學院黨委副書記,隨后,又被破格晉升為副教授。
廉思特別強調,他不是中國最年輕的副教授。西南政法大學的施鵬鵬,29歲就成為西南政法大學最年輕的教授,“‘80后’的市長、教授多了去了”。
廉思在對外經貿大學設立了一個社會穩(wěn)定與危機管理研究中心。2008年奧運前,他招募了10多名“80后”博士及博士后,完成了北京市教工委委托的一項名為“高校維護穩(wěn)定工作動態(tài)預警體系”的課題研究,并獲得奧運先進個人稱號。
“蟻族”這個課題也一樣。開展調查兩年來,陸續(xù)加入調查團隊的研究生和本科生,包括攝影師在內,總數(shù)超過100人,全都是“80后”——“這實際上是一個‘80后’的集體作品。我們所做的,只是接近這些同齡人,把他們的真實生活,用心記錄下來!
青春夢想
“他們是如此的率真、坦誠,比我們想象的更堅強。”
2008年申請此課題時,廉思連連被否。
“那時,金融危機還未爆發(fā),國內經濟形勢很好,沒人意識到這是個問題,說我杞人憂天、危言聳聽的大有人在。國外的一家研究基金曾許諾給我上百萬元的研究經費,我毅然拒絕了。這樣背景的錢,我不能要!绷颊f。
更敏感的,是“蟻族”一觸即碎的青春夢想。一個居住在小月河的自考女生,給廉思留下了很深的影響。她告訴訪問人員,2007年中國最紅的演員王寶強,未出名前就居住在小月河一個離她不遠的地方。因為擁有相同的“小月河人”身份,這名女孩對王寶強的任何新聞都保持高度關注和傳播熱情。在她看來,王寶強的“成功”離她不過一步之遙。還有一些人為自己制定了3年買車、5年買房接父母的人生目標,并為此而不懈努力。
這類夢想能否落地?
廉思不愿回答這個問題。他說,他無權評價別人的夢想。
偶爾,廉思也有“蟻族”之感。2008年,他在北五環(huán)外買了80多平米的一套新房。所付的20多萬元首付,“很慚愧,從父母那借的”;月供5000余元,廉思副教授加副處級的6000多元月工資,“還起來緊張,所以先出租一段時間”。目前,他還暫住在父親分的一套房子里。
更多的時候,廉思說,他從“蟻族”身上看到了“80后”的不懈奮斗。《蟻族》一書熱賣時,書中的一些主角已離開北京。與普通社會調查時被訪者普遍要求匿名不同,書中的很多人均是真名實姓,并留下了自己的電話號碼。
“你可以看到,盡管生活艱難,但他們是如此的率真、坦誠。每個人的心中都有一個夢想,并朝這個夢想不懈努力。他們比我們想象的要更堅強。”
本報記者王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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