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我們的目光中,冬至在傳統(tǒng)節(jié)慶的譜系里是一個“獨立自足”的節(jié)日。記憶中,冬至是漫漫冬季中白天變長的開始。這是幼年時從母親教的童謠中獲得的這一時令智慧,且在這個層面上把冬至和年節(jié)拉在了一起。那歌謠是這樣的:“過冬至,長棗刺;過五豆,長斧頭;過臘八,長杈把;過一年,長一椽!蔽覀冎溃潦侨曛邪滋熳疃、黑夜最長的一天。過了冬至,白晝一天天長起來,黑夜一天天短下去;寒冷漸漸式微,陽氣漸漸升起。在歌謠中,年節(jié)似乎招手示意一般與冬至遙遙相望,仿佛久別的親人從遠處走來,在盼望中走近。而白日的長度則如一個鮮活的生命,不斷地增高長大,讓人欣喜。而這一切,都沒能使冬至的名分跨越一般節(jié)令的閾限。文史資料中,這方面的描述更為清晰透徹:
《月令·七十二候集解》中說:“十一月中,終藏之氣,至此而極也!薄锻ň暋ば⒔浽衿酢罚骸按笱┖笫迦,斗指子,為冬至,十一月中。陰極而陽始至,日南至,漸長至也。”詩人杜甫在《冬至》詩中說得好:“冬至陽生春又來。”……但是,冬至有時的名分讓我們存疑。這是冬至應有的名分嗎?其他節(jié)日為什么沒有這樣的牽連和美譽?
其一是如年、如元旦。清人徐士宏《吳中竹枝詞》就記錄了“冬至大如年”這一句響徹古今的俗語!渡顫煽h志》也記載著“冬至,祀先,拜尊長,如元旦儀”,等等。這是明確將冬至名分疊加于年節(jié)的歷史告白。屈指細數(shù),四時八節(jié)中,誰敢與年相提并論呢?而能夠與年比肩而立的節(jié)日,應是怎樣的呢?
如果說上述資料都是概括性的宏大敘事,那么看看白居易的《冬至夜思家》:“邯鄲驛里逢冬至,抱膝燈前影伴身。想得家中夜深坐,還應說著遠行人!背踝x,或許以為只是寫透了冬至日深切的佳節(jié)思親之情,但若結合陸游《辛酉冬至》詩“今日日南至,吾門方寂然。家貧輕過節(jié),身老怯增年”來讀,把冬至看作是天增歲月人增壽的節(jié)日來看,更深層的意味則不言而喻。
其二是亞歲。在對資料的閱讀中,筆者發(fā)現(xiàn),古人提起冬至來頭甚大。或稱“亞歲”,即僅次年節(jié)的亞歲。如七步成詩、才高八斗的曹子建《冬至獻襪頌表》所頌祝的:“伏見舊儀,國家冬至……亞歲迎福,履長納慶!痹偃绾鷺惆病吨腥A全國風俗志·浙江臨安》:“冬至俗名亞歲,人家互相慶賀,一似新年!辈苤舱f冬至為國家節(jié)日,可見其神圣莊嚴;胡樸安說其俗名,可見其在民眾中傳播早已約定俗成,成為不思量自難忘的集體記憶。這里似說冬至在一年的種種節(jié)慶中是僅次于年節(jié),或許多少仍帶著年節(jié)的風采與威儀吧。
其三是冬至前夜稱為除夕、除夜。如《江南志書》記嘉定縣風俗:“冬至,邑人最重,前一日名‘節(jié)夜’,亦謂之‘除夜’……”;陸游《老學庵筆記》說:“予讀《太平廣記》三百四十卷有《盧頊傳》云:‘是夕,冬至除夜。’乃知唐人冬至前一日,亦謂之除夜”;袁枚這位清代生龍活虎的浪漫詩人,認真地考證一番后,在《隨園隨筆·天時地志》中鄭重其事地下了斷語:“《天平廣記·盧頊傳》‘是日冬至除夜,盧家備粢盛之具’是冬至夜亦名除夕”;胡樸安《中華全國風俗志·吳中歲時雜記》記載江蘇冬至風俗時說:“節(jié)前一夕,俗呼‘冬至’!
還可以舉出一些文獻例證,但這些足以說明了冬至的名分并非是一個自足格局,它確乎極具張力,似乎在攪混或顛覆著什么,有著讓人想象與聯(lián)想的輻射與衍化。而且,如同射線一樣朝著一個固定的目標,讓我們明確,冬至是要與年節(jié)攜手結伴同車向前的,也讓我們困惑,冬至何以攀附年節(jié),到底是什么緣故呢?它們有內在的聯(lián)系嗎?
二
不只名分,更多的資料與活態(tài)的民俗都說明冬至更有著年節(jié)一樣的儀式。
其一是餃子圣餐。任聘的《中國民間禁忌》一書徑直將冬至食餃子的意涵與年節(jié)完全一致起來:“冬至日,作餛飩為食,取天開于子(按干支計算,農歷十一月屬子),混沌初分,人食之可益聰明!憋溩釉诮袢杖藗冄壑凶詫倜朗持。張學良當年在夏威夷說過的“坐著不如倒著,好吃不過餃子”,今天已經成為大眾耳熟能詳?shù)牧餍姓Z。遠在日本的周星教授已將餃子褒揚為禮儀食品和國民食品了。平常美食過把癮且不去說它,作為春節(jié)第一餐,過大年的餃子卻是固定的模式,隨意挪移不得的。餃子初名餛飩,作為美食,作為一種文化意象,它意味著破混沌、開辟新天地的崇高意義。因而在漫長的時間鏈中,在幅員廣大的地域平臺上,在中國人心靈最圣潔的地方,餃子都有著特別的意味。令人驚奇的是,在這一點上敢于和年節(jié)較真的仍是冬至,因為冬至吃餃子是一個覆蓋面相當廣闊的話題和飲食行為。在鄉(xiāng)村家家戶戶熱氣騰騰的廚房里,在機關和學校的菜單上,在各種主流媒體的節(jié)慶話語中,甚至在常見常新的手機短信祝福中,餃子已經成為冬至的意象了。
其二祀祖,拜尊長!渡顫煽h志》記載著:“冬至,祀先,拜尊長,如元旦儀”;胡樸安《中華全國風俗志·吳中歲時雜記》記載江蘇冬至風俗:“家無大小,必市食物以享先,間有懸掛祖先遺容者”;《中華風俗志·江蘇儀征》:“十一月冬至節(jié),叢火,祀家廟、福祠、灶圣,拜父母尊長”云云。祭祖拜尊并非單純地紀念祖先,敬重長輩,而是一種權力象征和秩序象征的儀式。供桌獻飯,磕頭作揖,籠罩著生命的神圣氛圍。在這里,現(xiàn)實與過去聯(lián)系起來。也許是中國人特有的歷史感、親和力,與這種傳承數(shù)千年的儀式有著內在的關系。
其三是新衣賀節(jié),親戚往來。徐士宏《吳中竹枝詞》:
“相傳冬至大如年,
賀節(jié)紛紛衣帽鮮。
畢竟勾吳風俗美,
家家幼小拜尊前!
勾吳即泰伯建立的勾吳古國。詩歌直接道出冬至如年的風俗,又是衣帽煥然一新啊,又是晚輩敬拜尊長啊,這豈不是年的慶典模式么?詩歌說得從容,冬至如年似乎是事出有因、查無實據(jù)的“相傳”。但十口相傳為古,在民間口頭傳承的歷史中,冬至節(jié)慶規(guī)模之大、地位之高、享祀之隆儼然如同辭舊迎新的年節(jié)。而隨著時光的流逝,這一習俗漸漸風化消隱了,只留給我們一些遠古的蛛絲馬跡期待聯(lián)想。胡樸安《中華全國風俗志·吳中歲時雜記》記載道:“冬至大如年?と俗钪囟凉(jié)。先日,親朋好友各以食物相饋贈,提筐擔盒,充斥道路,俗呼冬至盤。節(jié)前一夕,俗呼‘冬至夜’。是夜,人家更迭燕飲,謂之‘節(jié)酒’。女嫁而歸寧在室者,至是日必歸婿家!T凡儀文,加于常節(jié),故有‘冬至大如年’之謠。”
冬至日如此醒目的位置在相當長的時間段里仍得到全民性的保持和記憶。官民同賀的節(jié)慶記載隨處皆是。周密《武林舊事》:“冬至朝廷大朝會慶賀排當,并如元正儀”;《中華風俗志·江蘇儀征》:“十一月冬至節(jié),……設家宴,親戚相賀,與元旦一例”;《江南志書》記嘉定縣風俗:“冬至,邑人最重,……官府民間互相馳賀,略如元旦之儀。”
在這些星星點點的歷史文獻中,在前人一再描述的文化驚奇中,我們似乎有著遠遠眺望的輪廓感,對冬至節(jié)的形象突然有所悟并產生新的構型。因為這些話語的字里行間彌漫開來的,或許就是在歷史煙塵遮掩的往昔中,冬至或多或少曾有年的意味;或者在我們今天未曾開掘的某時段的文化層中,冬至節(jié)曾煥發(fā)過年節(jié)的輝煌與尊嚴。
三
果然,在歷史的記憶中筆者找到了一絲線索,遠古的冬至確乎被認為是一年之中頗為特殊的節(jié)日。
《周禮》中有“祀昊天上帝于園丘”之說,注謂“冬至日祀五方帝及日月星辰于郊壇”;《淮南子》有“冬至日,天子率三公九卿迎歲”的記載。如此這般的朝賀享祀規(guī)模與級別,無疑引導著我們的思緒朝著一個固定的方向延伸開去。
據(jù)《史記·歷書》記載,夏、商、周三代的歷法分別以現(xiàn)今農歷的正月、臘月、冬月為歲首。聯(lián)想到周代以夏歷十一月為正月,新年會疊加在冬至節(jié)上嗎?而《詩經·豳風·七月》所描繪的周人在田禾豐熟之后慶?駳g的場面“九月肅霜,十月滌場”之后,不就是十一月開始過年了?那可是冬至所在的時間啊。“朋酒斯饗,曰殺羔羊。躋彼公堂,稱彼兕。喝f壽無疆”,令我們感受到了年節(jié)的狂歡熱鬧與慶賀祝福的味道。從歷法上說,向前一點,商以夏歷的十二月為歲首;向后一點,秦以夏歷的十月為歲首,漢初依然,那么,冬至節(jié)是否就裹掖在周歷的那個歲首之中,而曾經享受到辭舊迎新的殊榮呢?清人蔡云一首七言絕句《吳覦》更是透出了塵封于歷史的深層信息:
“有幾人家掛喜神,
匆匆拜節(jié)趁清晨。
冬肥年瘦生分別,
尚襲姬家建子春!
詩句是說掛喜神祀祖拜尊的民俗活動熱鬧異常,那隆重規(guī)模似乎大于元日年節(jié),弄得有點冬肥年瘦的味道。末句是說這原也正常,只不過重溫歷史的記憶,沿襲周代的年節(jié)罷了?梢娭芪幕拿褡逵洃浭嵌嗝瓷畛。后來,司馬遷等制太初歷,仍從夏歷,以正月為歲首。于是冬至成為二十四節(jié)氣之一,似乎邊緣化了。但在大眾的集體記憶中,過冬至仍是那么溫馨,仍是過舊年,人們仍要拜賀走訪,仍新衣美食,在歷史性地淡化中仍保存著那感覺,那儀式或濃或淡地慣性地延續(xù)著。
倘若向前追溯,更有驚喜出現(xiàn)。據(jù)《封禪書》載:“黃帝得寶鼎神策,是歲己酉,朔旦冬至,得天之紀,終而復始!边@就是說,黃帝時的己酉年元旦正是冬至,是“得天之紀”,就以冬至為元旦,天地輪回以此為原點,“終而復始”了。后人看重冬至,隆重節(jié)慶,不只是“尚襲姬家建子春”,“冬至曾是年”從人文始祖黃帝時代就已開始了。
綜上所述,冬至這一節(jié)令,在歷代活態(tài)生存的民俗生活中,不只有著與年節(jié)相似相同的名分,還有著歷代傳承的與年節(jié)相同相似的慶賀儀式。這一文化現(xiàn)象源于冬至曾為年節(jié)的集體記憶。在周代,在從神話向歷史邁進的黃帝時代,冬至有著一歲之首的尊貴與輝煌。如果現(xiàn)在有人說新年從冬至開始,我想那并非勉強的說辭,而是確有實據(jù)且底氣十足的集體追溯與回憶。當然了,對于冬至年節(jié)原生態(tài)狀貌的想象、描繪需要更多的文獻挖掘和深層解讀,還需要大量的田野作業(yè)和文物考古提供多重證據(jù)才行,而這一切都需要相當長的時日。但不可懷疑的是,在我們先民的生活中,冬至曾在相當長的時間段里成為年節(jié)活動的文化平臺。雖說后來漸漸邊緣化了,但往昔曾有過的印痕不斷地投影于未來,以致今天仍會接受到“冬至大如年”的種種信息。
-張志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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