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不久西安在一周內(nèi)先后兩次下雪,尤其是頭一場雪,下得早又下得厚。雪兆豐年。我仍然習(xí)慣依鄉(xiāng)村人的眼光判斷自然現(xiàn)象的利或弊,對麥子再好不過了。大雪初晴那天,接到一位陌生人打來的電話,先是盛贊一番這場難得的好雪,接著便說他想到白鹿原上去賞雪景。我也不覺間被激發(fā)起來,隨口附和,原上的雪景確實值得一覽。不料他接著問我有幾個白鹿原。我說就我所知,西安東郊有一道原叫白鹿原,也叫狄寨原,還叫灞陵原,是同一道原。再遠(yuǎn)一道白鹿原,在三原縣城北邊。他說他問的是西安東郊的白鹿原。他隨之解釋給我打電話的原因,是在一些報刊上見到有附加著土字偏旁的白鹿塬,以為是另一道也以白鹿命名的塬。我便玩笑說,在西安東郊,只有不加土字偏旁的白鹿原。
這樣的問詢電話已不止一次。近年間,白鹿原上的萬畝櫻桃已成盛大的景觀,每到5月初,白鹿原上和原坡以及北坡下的灞河川道,一眼望不透的櫻桃紅了,西安城里蟄伏了一個冬天的男女老少,或呼朋喚友,或伴妻攜子,更缺失不了熱戀的情侶,紛紛趕到原上或原下的櫻桃園來,自己攀樹采摘一年里最早成熟的鮮果,品嘗美味,也兼著游春踏青的獨得樂趣,常常是公路為之堵塞,盛況一年更盛過一年。這期間,我常常接到一些陌生電話,如同前述的那位想上原觀賞雪景的陌生朋友同樣的問詢,附加土字偏旁的塬和不附加土字偏旁的原,是不是同一道白鹿原。我便逐個解答,不是我耐心有余,確也是怕錯失了問詢者的游興,也怕耽擱了原下原上果農(nóng)鄉(xiāng)黨的收益。
白鹿原和白鹿塬,這個原耶?那個塬耶?
不單是陌生的想上原踏青摘櫻桃和觀賞雪景的朋友發(fā)生疑問,近年間我也在報紙和刊物上多次見到附加著土字偏旁的白鹿塬的字樣,不太在意,以為不過是多此一舉罷了。既然引發(fā)如摘櫻桃如賞雪的朋友的疑問,我想作一個小小的辯釋,免得我再無休止地解釋下去。
我在上世紀(jì)80年代中期,查閱《藍(lán)田縣志》在《歷史沿革》卷首即有記載:“《竹書紀(jì)年》中有白鹿游于西原。”這無疑是位于藍(lán)田縣城西邊的這道原獲得白鹿原名稱的原始因由,這個“西原”未附加土字偏旁。又如《中國古今地名大辭典》里所引《后漢書郡國志注》:“新豐縣西有白鹿原。”再如《續(xù)修藍(lán)田縣志》記:“白鹿原位于灞浐二川間。”我所能見到的古典文獻(xiàn)資料上所記的白鹿原的原,沒有一處附加土字偏旁。唐朝詩人白居易有一首膾炙人口的以白鹿原為題的七絕,不妨借此共賞:“寵辱憂歡不到情,任他朝市自營營。獨尋秋景城東去,白鹿原頭信馬行!鼻也徽f白居易到原上縱馬賞秋景的暢快豪壯,只說白居易詩里的白鹿原的名字不附加土字偏旁。還有唐朝一位皇帝遺留的兩句詩:“白鹿原頭回獵騎,紫云樓下醉江花。”這位皇帝也喜歡到白鹿原上縱馬放情,亦不論他,只見證這個皇帝筆下的白鹿原的原字不附加偏旁的土字。很顯然不是白居易和這位皇帝不喜歡以土字為偏旁的塬字,更不會是他們都忘記了給原字附加偏旁的土字,而是以白鹿命名的這道原的原字,原本就不附帶那個偏旁的土字。從《竹書紀(jì)年》到白居易和皇帝的詩歌里,白鹿原的原字都不附加土字偏旁。
前不久,我在一種報紙上看到一則新聞,是說誰家在白鹿原上搞了一項什么開發(fā)項目,文中竟然把不附帶土字的原和附帶著土字偏旁的塬都用上了,白鹿原和白鹿塬交替出現(xiàn)在同一篇通訊文章中,真讓人徒嘆奈何,便動了寫這篇小文的念頭。
白鹿原是地名,和什么村什么寨或什么街什么巷一樣,要改名要換字,似乎需要經(jīng)過甚為嚴(yán)密的申辦手續(xù),獲得批準(zhǔn)后才能改換,不是任誰的好惡說改就能改說換就能換得了的興之所至的事。同樣的道理,白鹿原的原字,也應(yīng)當(dāng)不是隨心所欲就可以給它附加一個土字為偏旁。
但愿在正經(jīng)的公眾報刊上再不出現(xiàn)白鹿塬。不消說,會造成白鹿原之外的又一個白鹿塬的錯覺,且不說附加著土字偏旁的多此一舉。但愿不再發(fā)生上原賞雪、踏青、逛景以及摘櫻桃的人,又打電話給我問詢這個塬和那個原是不是同一道原的疑惑,不是我缺乏耐心,而是人為制造這個謎團(tuán),真想不出其多此一舉的因由。
陳忠實(2009年11月30日二府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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