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怕死的丁聰
□蘇北
對一個人有感情,就會做出不同尋常的舉止來。比如那一天在愛知書店,我一下子就買了丁聰?shù)穆嬒盗校骸豆湃D》、《諷刺畫》、《插圖集》等五六本書,只因為我曾拜訪過他一次。
見他一面就喜歡上了他。因為他一點不把我當外人。也許是因為汪曾祺讓我去的,汪曾祺的“人”或許差不到哪去。我在他家客廳沙發(fā)上坐下來,他就開始聊,說話直接。
“從反右到‘文革’,我22年沒畫畫,1979年才開始畫,我解放得最晚!F(xiàn)在是忙得夠嗆。本來該休息了,可是考慮快死了,再擠一點時間!彼麑ξ艺f這些話時是10年前。他1916年生人,已是81歲。可他一點都不忌諱死。把死掛在嘴上,還講得那么坦然。這樣率真的人,我感覺是沒有什么心計的。所以有很多文章說他是“老頑童”,我認同。也許因為他的精力都用在畫畫上。別的事,他都不大在意,或者不去關心。人的能量是守恒的。
我去丁府的理由還是很充分的。因為那時他正同汪曾祺聯(lián)手在報刊開專欄“四時佳興”,一周一期,汪曾祺寫一文,丁聰畫一畫,登在報紙一版左下角,開欄語說“這是一個150歲的專欄”(其實二老合齡已158歲)。專欄開設不久,即引起很好的反響,成了招牌欄目。那天我去汪先生家,臨走時,汪先生對我說,你把這幾篇稿子帶給丁聰去插圖。丁聰住西三環(huán)昌運宮,我在公主墳,距離很近。這真是個“湊四合六的買賣”。汪先生省了郵寄的麻煩,我則樂于當這個差。
去前我給丁先生家先打了電話,并帶上我的家鄉(xiāng)剛給我?guī)淼,兩只熱乎乎的符離集燒雞。揣上汪先生的手稿,騎上自行車就去了。
進門坐下,知道他馬上要出門,說是黃永玉從國外回來,在朝陽區(qū)有個聚會,還讓他順便去接馮亦代。于是我坐著就不安,說幾句話就要走,可是丁先生一點都不急,一個勁地讓再坐一會,時間還有。于是我坐在那聽他說。他問了我一些工作情況。我則說是通過讀老舍的《駱駝祥子》而記住丁聰這個名字。說到老舍,丁先生來勁了:“老舍的書都是要我來插圖,《二馬》、《駱駝祥子》、《離婚》、《四世同堂》,都是我插的!蔽覀冋f話時,老太太一個勁地看鐘,可丁先生正說到高興處!凹议L”可以訓“家員”(家庭成員),但不能在我這個客人面前發(fā)作。于是我且聽且看,眼睛盯著墻上的一幅畫:那是黃永玉的手筆,畫面上丁聰滿面紅光,胖乎乎的,坐在地上,斜倚在一塊臥石之側(cè),黃苗子在頂端題了一款“丁聰拜美石,美石拜丁聰……”下面一款是黃永玉題的,具體內(nèi)容我記不清了。丁先生說,這幅畫是1995年一次聚會酒后畫的,大家興致所至。我和丁先生又聊了一會,估摸他們也該出門了,便起身告辭。
我給汪先生送的手稿是《聞一多先生上課》、《才子趙樹理》、《唐立廠先生》、《面茶》。兩個月后的5月,汪先生就去世了。
我在丁聰家的那一回是1997年3月,那時他就說“死”。12年過去了,如今這個見到我這個生人就說“死”的人,真的死了。他死前留下遺囑:不舉行告別儀式,不要骨灰。他看來是真的不怕死的。走時的他已是93歲,這是很高的壽命?墒俏铱吹较,依然心中一片冰涼。這么一個開朗樂觀的老人,還是走了。因為我們是真的舍不得他離去。
Copyright ©1999-2024 chinanews.com.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