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馮導(dǎo)高調(diào)得遭人嫉妒了吧,于是來了很多聲音:說他發(fā)國難財?shù),說往唐山人傷口上撒鹽的,說電影太煽情像電視劇的……
別的咱不懂,但作為唐山人的后代,我想為馮導(dǎo)開脫兩句:33年前的那23秒的巨創(chuàng),在唐山人心中形成了一個巨大的傷口。也許因為太堅強,也許因為沒來得及細(xì)細(xì)地清創(chuàng),唐山人好似很快地自愈了———沒有疤痕,平靜地過了這么多年。只是皮下留了一個大大的囊腫,它時而隱隱地痛,一觸就痛;即使不痛的時候,你也知道它依然在———只是唐山人假裝不在乎罷了。
直到今天,有人猛地捅了它一下子,于是“呼”地破了,流了那么多膿血。有人煩了:你看你,本來好好地,現(xiàn)在多難看!挥刑粕饺诵睦镏,膿血流出來了,結(jié)痂了,落疤了,才慢慢地愈合了。
———只怕捅得還不夠深咧!
我們唐山人不愛說地震。
從地震的角度講,我不敢說我是唐山人,我十二歲就離開了唐山,在大地震后兩年才出生,且全家在大地震中無一損傷。但我還是忍不住說一說我心里的唐山大地震。
從父母緘默的嘴里,我隱約知道其實唐山人心里盛了很多不堪回首的記憶。
房子倒了,媽媽這個產(chǎn)婦站在廢墟里抱著嬰兒淋雨,爸爸卻忙著四處挖人。挖出來一半,看是個上年紀(jì)人(老人),就放棄了,換做去挖別的年輕人。我小時候特別不理解,爸爸當(dāng)時怎么能做到這么狠心,長大了我才明白,文明和不文明的界線不是一成不變的,文化,傳統(tǒng),在生死攸關(guān)面前,都一錢不值。
原來地震不只是生或死那么簡單。廢墟埋住的不只是尸首,也有各種各樣的人性或非人性的故事:
有撇下父母只顧自己逃命的兒女,就有撇下孩子逃生的父母;有因為害羞赤身裸體不肯離開搖搖欲墜房子的,也有本來已經(jīng)逃出來又跑進去拿家當(dāng)砸死的;有毅然用磚頭砸斷自己的殘肢存活的,也有被碎玻璃扎了腳而傷口惡化死去的;有舍己救人的,也有趁機搶商店被警察當(dāng)場擊斃的……
不怪唐山人對馮導(dǎo)不滿意:我知道的這些,用一部電影,已經(jīng)難以淋漓盡致地表達,何況我了解的只是冰山一角呢?!
有一個男孩兒,地震后一年生人。他曾感慨地跟我說:你知道我媽有多“艮”(指堅強)?其實我曾經(jīng)有一個哥哥,不到一歲,地震砸死了,這么多年我媽一句都沒提過。我不覺得他媽媽有多“艮”。我只覺得他媽媽雙重性格:在人前像朵向日葵般開朗,但偶爾瞥見她單獨一人,臉上寫著苦苦的蕭條。而說話的這個男孩從小得到了父母加倍的溺愛,不到20歲體重曾經(jīng)超過200斤。幾乎廢了。
我還認(rèn)識一個“遺腹子”。他爸爸在地震中去世了。那時他還在娘胎里。后來他媽媽改嫁,他跟著奶奶長大。他為此恨他媽。他結(jié)婚的時候,托人警告他媽不要登門。他媽媽哭得什么似的。后來聽說他結(jié)婚沒兩年就離婚了。他沒能成長在健全的家庭里面,是一個不“會”幸福的人……
貌似堅強的唐山人,心里承載著很重的苦難。是時候傾倒一下子了!
就算《唐山大地震》不是真正的災(zāi)難片,就算《唐山大地震》賺的都是眼淚錢,就算《唐山大地震》沒得到唐山人的認(rèn)可,我依然感謝馮導(dǎo),他為我們打開記憶之河,在漆黑的影院里,就讓我們痛快地哭一場。
□舒雨(新京報讀者,唐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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